第16節

我坐在水艷家的門外,聽完這事後覺得胸上壓力一噸重的鉛塊似的,許久說不出話來。我猛地站了起來,不然我覺得我會窒息。我上了路,直奔村長家而去。路上幾乎沒遇見人,路的不遠處是墳山,風吹過來,有今天昨夜,昨年昨世的氣息。
楊鬍子果然在村長家裡,看見我走進院子,走進堂屋,他喝問道,你來這幹啥?我直視著楊鬍子,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來告訴你,墳山上起霧了,尤其是小鬼的墳那裡,幾步外看不見人。
楊鬍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村長從坐著的古式太師椅上欠了欠身子望了一眼窗外說,太陽蠻好嘛,這霧什麼時候起的?
我說,這霧已起了十年了。
村長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大怒,他用手指著我說,大許,你來這說什麼胡話,我們正商量正事呢,你馬上給我離開!
看見村長動怒,楊鬍子立即滿臉賠笑地對他說,大許這是關、關心墳山,他說是十點前的霧……
村長不耐煩地打斷楊鬍子的話說,霧不霧關他毯事,我們這裡正火燒眉毛呢。
我立即看著村長說,火燒眉毛,是的,我還要說的就是這事。水艷抱著娃娃帶著婆婆,正要去省城告狀呢,我剛才在路上攔住了她,讓她等村長表態後再說。
村長一揮手說,別攔她,讓她去告,到省城她連告狀的門都找不著的。
我說,不一定吧。她要找的是報社和電視台,那裡的門大著呢,隔半條街就能看見。
村長這才皺起了眉頭。我接著說,村長,你也是這墓園的股東,事情鬧大了不好吧。楊鬍子立即附和道,我看這事得考慮考慮,當初簽協議時,公司不是給村上留下一筆不可預見費嗎,我想村長你就息事寧人算了。
村長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漲紅著臉說,這錢一分也不能多給,對這種刁民,你讓一寸他進一尺,不能讓。她想去省城找記者,她去不了,西河鎮的車站上我派有人把守的,誰敢出去鬧事,在車站上就抓他回來了。
村長說完這話,仰頭大笑。自他兒子死後,還沒見他這樣笑過。蓮子在堂屋門口閃了一下,也許是發現我在場吧,本想進屋的她一轉身又走開了。
村長的笑讓我的血往頭上湧。我突然大聲說道,村長,水艷去不了省城找記者,但是你想沒想過,要是記者現在就在你這屋裡呢?
村長大惑不解地問,什麼記者,在哪裡?
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記者證遞給他說,對不起了,我現在要開始採訪,請你配合一下,我來得急,沒帶筆和紙,你給我一點好嗎?
村長怔住了,看著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似的。楊鬍子湊到村長身邊看了我的記者證後,脖子伸出來就像僵住了似的,他立即退到屋角坐下,膝蓋有些發抖。
在一個封閉的、鐵通似的地方,記者萬歲。我有幸加入了有良知的記者的隊伍,這比起我曾有過的特種兵生涯來,一點兒也不遜色。

村長妥協了,水艷可以拿著三萬元錢去省城給孩子治病了。我從村長家走出來,快步回墓園去。我在這裡待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想到即將離開,心裡不禁有些悵然。快到墓園時,遠遠看見葉子站在路口的身影,她還在監視我的動向嗎?這都用不著了,我很快會告訴她我的真實身份,並帶著她走出這座墳山。
這時,楊鬍子從我身後氣喘吁吁地趕上來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看了看路的兩頭後,彷彿怕遇見人似的又把我往路邊的樹林里拉。我隨他而去,進了樹林,他喘著氣說,大許,不、許記者,我在十年前出的那事,你可別給我登在報上呀!
這一刻,我感到我額上的青筋在跳,因為我一下子彷彿聽見了十年前的哭聲。我說,登在報上,那事便宜了你。你等著警察來抓你吧。下來後你不准亂跑,你跑不了的。
楊鬍子一下子帶著哭腔說,許記者,我並沒有強迫她呀……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已經將一個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我對他吼道,還敢說沒強迫,你做的事是世界上最無恥的強迫!
楊鬍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叫著說,許記者,你饒了我吧,從今天起,我每天早晚給那孩子壘墳擦碑,一直做到我死,還不行嗎?我有罪,閻王爺會把我下油鍋的,我害怕呀!
我用腳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他說,先這樣吧,但是,如果那女人告你,那自有法律管你了。
這時,我發覺樹林中有人影晃動了一下,抬頭看去,是葉子,她正跑出樹林去。我立即走出樹林,想趕上葉子對她講許多許多話。可是,她走得太快,一轉眼便在通向墓園的路口消失了。
第十八章 墳山的秘密
這天晚上,我對葉子講了我的全部情況。我說我的暗訪已可以結束了,我想帶著她一同回到省城去。她說,可是,我在這裡還有一年多時間呀,算命先生說過,我得在這裡做三年,我爸的病才會好的。
我說,咱們過去說過的話,都一筆勾銷好嗎?我已坦白了自己,你也別再提算命先生和你爸的病了。你的真實情況我不會問你,除非你哪天自己願意告訴我。我現在只想帶著你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懂嗎?
葉子的表情突然很驚慌,確切地說是驚恐。她說,你、你不相信我的話?我說的是實情呀。
葉子的態度讓我很為難。這時,坐在露台上的我們聽見屋內有什麼東西「啪」地響了一聲,我平靜地側臉看了一眼通向露台的房門,因為你已不再擔心有梅子再現這種事。果然,那聲音的來由很快清楚,因為那只黑貓已從屋裡躥到露台上來了。葉子起身去趕它,它一躥,便從露台外的樹上跑了。
葉子站在露台邊,看著黑貓躥下樹去,好像在想著什麼。過來一會兒,她轉身對我說,楊鬍子的秘密,你其實只知道一半。
我有些吃驚,著急地問,他還隱藏著什麼事嗎?
葉子說,我帶你去陰宅裡看,你就清楚了。
此時已是深夜,我和葉子走上了墳山。一路上葉子都沒說話,我預感到我將要看見到的秘密事關重大。我們很快就進入後山,登上山丘後,葉子用鑰匙打開了陰宅的院門。進去後,葉子將我帶到了那座頂上如拱門狀的墓碑前,她蹲下身去在墓碑下撥弄著什麼,然後站起身來,用手一推墓碑,墓碑像門一樣地開了。我無比震驚地用手電照進去,被推開的墓碑後面是一道很陡的石梯,原來,這是一座地下室樣式的墳墓。我和葉子晃著手電走了下去,走下石梯是一道鐵柵門,葉子仍然用鑰匙打開了它。我走了進去,用手電四面照著,這像屋像洞的地方不大,正面有一座蓮花狀的石台,石台裡有兩方凹陷,想來是將來放置骨灰盒的地方了。我問身後的葉子道,你說的秘密在哪裡呢?問了這話後我沒聽見葉子的回答,轉身一看,葉子早不見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鐵柵門「嘩啦」一聲被關上的聲音。
我慌張地叫了一聲「等等我」便衝了過去,鐵柵門已經被關死了,葉子正站在鐵柵外,正用看籠中老虎的眼光看著我,我用手電照著她大聲問,這是為什麼?她怪怪地笑了一下說,你想害我,對吧?小弟被抓走了,楊鬍子給你跪下了,你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我,我沒說錯吧?你讓我和你一起走,我就知道你會在路上下手害我。我要不跟你走,你就會在閣樓上下手,你以為我想不到這些嗎?好了,現在你就待在這裡面吧,我也不想讓你死,那裡面有礦泉水、餅乾等食物,是我準備給自己避難時用的,現在都給你吧。
我的頭腦裡「嗡嗡」地響著,思維一片混亂。我看著葉子說,你誤解了,我怎麼會害你呢。我到墓園來,只是覺得有很多秘密需要破解,這裡面也許藏著罪惡。現在,我的任務已完成了,我真的沒想過要做任何害你的事。
葉子靠在鐵柵門外面的牆邊,將雙手抱在胸前說,你到墓園的當天晚上,就在半夜時上閣樓來偵察我,你從門外的副窗往裡看,你以為我沒發覺嗎?那天下午,我在露台上望見你從山坡下來,就覺得這個陌生人很蹊蹺,因此我沒下樓吃晚飯,讓人以為我去鎮上了。就這樣你還上樓來窺視我,我就知道你是為害我到這裡來的。第二天早上,我從露台外的樹上溜下來,再敲院門進來,你來開門時,看我的眼光就是一種審視。不過,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和你鬥智鬥勇,讓你一直沒下手的機會。當然,我承認你很會偽裝,這讓我至少有一個晚上有些愛上你,幸好天亮後我覺醒了,不然我真會對你失去防範的。
聽完這些話,我明白過來,我和葉子的關係一直陰晴不定,原來是她在和我鬥智鬥勇呢。現在過去的事已被她攪成一鍋粥,我感到無從解釋,於是便說,我承認我監視過你,但那僅僅是對你的來歷好奇,我並沒有什麼惡意的。你放我出去吧,我不會害你的。我想讓你跟我走,是不願你留在這個鬼地方,更重要的是,我愛你,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然而,葉子完全不為我的話所動。她說,你想走,為什麼不早走呀。我一開始就對你說我屋裡吊死過人,可你還來找我,我甚至穿上黑衣扮成梅子來嚇你離開墓園,可是你還是不走,並且對我越纏越緊。你還用偽裝的愛情差點讓我上當。現在,你說你想出去,我能放你嗎?放你出來我可就完蛋了。
葉子說完這些話後便返身上了石梯。我抬頭望去,墓碑打開處有一縷灰白的天光。我對著葉子的背影絕望地叫道,葉子,你不能這樣扔下我。然而,葉子毫不猶豫地出去了。墓碑洞開處那縷灰白的光轉眼被漆黑所關閉。
我狂叫了幾聲。就在和葉子隔著鐵柵說話的時候,我也還沒完全意識到我真會被丟在這裡。我總覺得我和葉子說著說著她就會開門讓我出去的。葉子是可愛的女孩,她不會作出任何殘忍的事來的。然而,這結果來得緩慢而突然,我不相信她會走,然而她走了。
我在狂叫時電筒已掉在地上,它的光柱斜射著冷冷的洞壁。我絕望地拾起它,再回到洞內去細看,果然發現了一個木箱,裡面有礦泉水和餅乾。我粗略地計算了一下,這些東西讓人活上一周沒問題。洞內的空氣不太好,但以一個人的呼吸量,可以供及,空氣中的含氧量肯定不夠,待上一天後人會頭昏腦漲,但離死亡也還有距離。現在要緊的是節約用電,我立即關掉了手電。光亮不僅能讓人看見東西,更重要的是,它是讓人在黑暗中不崩潰的支撐。我決定每到心裡慌得不行時亮一亮手電,這樣,電池可以維持較長時間。
我按照絕處生存法作了些簡單的計劃後,便靠在洞壁上閉上了眼睛。儘管很恐懼很絕望,但此時最重要的是不能狂叫、不能大哭,因為這樣消耗掉體能後,會讓你的生命維持期至少縮短一半。
自從到墓園後,似乎已見慣了黑暗和死寂,但此時,在這墳墓的下面,我才體會到什麼叫黑暗和死寂。我想著逃生的可能性,一是葉子主動來放我,這是奢望,從她決絕的狀態來看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楊鬍子手裡也有鑰匙,但他即使進陰宅察看,要推開墓碑打開鐵柵門走下來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不然葉子不會選這裡做自己的臨時避難處;還有一種可能是,陰宅的主人來察看時,打開墓碑走了下來。或者是,這陰宅要葬人了,也就是趙董的父母死了。這墓當然就打開了。不過,想到這種可能時我不寒而慄,因為到那時打開墳墓時,人們見到的將是未葬人的墳墓裡早已有了一具白骨。
我忍不住在黑暗中狂叫了幾聲,那聲音比摔在陷阱裡的狼還要慘烈許多。我也顧不得節約什麼體能了,節約下來的體能還是會冰冷,不如狂叫幾聲以表示我掙扎過、存在過的。我還僥倖地想這聲音能否傳出去。但我知道這也是奢望。
我就這樣在黑暗中待下去了,時睡時醒,也不知外面是白天或黑夜了。有時想到墳山上的天空,不管是陰是晴,都覺得能看見這天空的人是多麼幸福。
在這墳墓下面的睡眠實際上也不叫睡眠,因為我閉著的眼皮底下浮動著的都是噩夢。醒來時,我盡量不去回想,因為一旦回想那已做過的夢又會串進下一個夢中。

就這樣的不知天日中過了很久,我在迷糊中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喂、喂,你死了嗎?我醒來,以為是夢,轉頭卻看見鐵柵門處有微弱的光透進來。我立即撲了過去,驚喜地看見葉子正站在柵門外。她看見我時似乎鬆了一口氣,她說,叫了幾聲都沒有應,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才一天時間,我想你也不會那樣脆弱吧。
我問她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她說,半夜。我趕緊又說,你放我走吧,你誤解我了。她立即將頭轉開不看我,並且說,別提這要求,不然我馬上離開。我慌了,立即連聲說我不提這要求,你多在這裡站一會兒吧,我吸吸從洞口進來的空氣也可以多活幾天的。
葉子這才轉過頭來,她說,有一個問題,我想弄清楚。刁師傅上次來看陰宅,說買這墓的人叫趙董。我知道「董」不是名字,是董事或董事長的意思。那天你和刁師傅在一起待的時間最長,還陪他去了鎮上住,你聽他說起過趙董的名字沒有?
我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他對我也是說趙董,可能那樣叫慣了吧。
葉子又問,那麼,刁師傅講起過趙董家人的情況沒有?
我說講了,家裡有八十高齡的父母,還有一個姓袁的保姆。哦,趙董夫婦還有一個乾女兒,叫靈靈,說是大學沒畢業便生病住院了。
葉子突然叫了一聲,像是洞壁上有什麼刺了她一下似的。我忙問怎麼了,她用手撐著額頭,喘了口氣說沒什麼,沒什麼。
她這狀態,像閃電一樣在我大腦中亮了一下。來不及思考,來不及聯想,一種強烈的直覺讓我對著她叫了一聲,靈靈!我想要是她沒應,我的直覺就失敗了。
然而,葉子聽見這叫聲愣住了,她盯住我好一陣子後才說,原來,你為了害我,把我的什麼都瞭解了。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不然我還不能確定這墳墓就是我乾爸爸買下的。
我一下子振奮起來。葉子的身份在瞬間雲開霧散,並且我在回想刁師傅的談話時,還知道了刁師傅的父親曾給葉子的父親開過車,因為偷漏稅上億夫婦倆跑到國外去了。只是,葉子為什麼會在這裡守墓呢?是逃避警方的追捕嗎?這不可能。因為她父親出事時她才讀小學,不可能與大人的事有什麼牽連。
這時,我聽見葉子自言自語地說,好了,這事弄清楚了,我該走了。
天哪,你弄清楚了事就走,我該怎麼辦?於是我大叫道,靈靈,你不能走,你把我關在這裡,要是我死了,你就是殺了人,你可怎麼給在國外的父母交代?
葉子低下頭,突然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說,我也給你講講自己吧。咱們互相都坦白了,這才公平。
葉子的講述,和我從刁師傅那裡聽來的東西,實際上只是多了些細節。
在葉子的回憶中,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做過知青的父母回城後一度沒有工作,後來她爸在街頭擺了一個書攤,她媽也幫著買書。這期間有了她,她媽經常抱著她在書攤上賣書,這讓她從小對書的興趣勝過一切。她爸媽用辛苦掙來的錢給她買玩具,兩歲的她把玩具扔了,只抓起書亂翻。到她五歲時,家庭境遇發生了變化,她的爸媽突然辦起了一家小小的商貿公司。又過了兩年,她剛進小學,她爸媽的公司已做大了。她爸坐的車是尼桑,由一個姓刁的師傅開。葉子叫他刁叔叔。刁叔叔有時開車送她出去玩,並說這車是你爸從省政府租借來的,你爸可是了不起的人。小葉子說我爸就愛抽煙,很嗆人,沒什麼了不起。刁叔叔說你不懂,你爸的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火車貨站的倉庫,你爸要發的貨,比外貿局的貨要多出一倍呢。刁叔叔還告訴她,你爸的副手,就是省上一個大官的兒子,他對你爸可佩服了。她爸的副手就是現在的趙董,他當時就認葉子做乾女兒。葉子的小名叫靈靈,所以父母和乾爸爸都一直這樣叫她。
在葉子的講述中,我並沒聽到我想解開的謎團。於是,在她講完後,我像所有聽故事的人一樣地問道,後來呢?
葉子說,後來就沒什麼可講的了。我讀大學後,老發現有人在校園裡跟蹤我。放假回去後,我對乾爸爸講了這事,可他卻幫著那些跟蹤我的人說話,說沒人跟蹤我,校園裡很安全的。我就知道我乾爸爸也有了變化,我不在爸媽身邊,誰也不會真正關心我的。並且,我在書房看書時,我乾爸爸還不斷進來拿東西,我知道他在監視我。所以,我覺得在墓園做事最好了,人少墳多,又安全又安靜。如果不是你闖進這裡來的話,我真以為天下沒人監視我跟蹤我了。
葉子的話讓我長出了一口氣。連懂點最簡單的心理學知識的人都知道,她這是被害妄想。所以她怕生人,怕突然停在面前的車,遇到這些情況她就要生病,要躲避。當然,她更怕被人監視,我在很長的時間對她這樣做過,我這是罪有應得。當然,我這罪實際上也不叫罪,至少不該被關在墳墓裡。不過,葉子在講述過去時語氣平和,這讓我看見了被赦的希望。
然而,等待我的仍然是絕望。葉子講完往事後,笑了笑對我說,我現給你講這些,我已經不怕了,因為你出不來,也就傷害不到我了。說完,她轉身便走,並在我的呼喊聲中關上了墓門。
一直到現在,我在墓園經歷的事都不算大,遠沒有我預想中的轟轟烈烈和出生入死。然而,在並沒幹出大事後卻落個這種結局,讓我非常悲哀。我不怕死,但不該這樣說不清道不明地死。並且,嚴格說來,讓我死的人並無惡意,她也承認至少在一個晚上愛上過我。天哪,事物的邏輯怎麼一下子如此混亂。我在特種兵部隊服役期間,教官可從沒講過應對這種事情的辦法。
想起我的特種兵生涯,我不禁心潮起伏。我當然不能在這裡透露我做過的重大事情,但講點旁枝末節的小事,也許不算太違紀。我參加過雲南邊境的緝毒。我從直升機上空降到一座深山裡,化裝成接貨的人和毒販頭子見面。那天夜裡,我駕駛著一輛吉普車在深山裡的一座橋頭停下,不一會兒,毒販的車來了,是一輛當地人愛用的農用卡車。車上跳下來三個漢字,走近我便問道,錢帶來了吧?我說,都在車上呢,幾大箱。一個漢字便搜我的身,確信我沒帶槍以後便說,你蹲下別動,我們先把錢轉到卡車上。我立即雙手叉腰地說,貨呢?沒見貨誰也動不了這錢,你們不懂規矩嗎?我的強硬讓他們確信了我是真買家,於是便說,要貨,開著車跟我們走吧。我發動了我的車,閃了三下燈,這是向我的戰友表示交貨地點有變的暗號。
我開著吉普,跟著這輛卡車在山裡轉到半夜,後來,車在一處崖邊停下,車上的漢子走過來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山洞說,老大在洞裡等你呢。這樣,我讓他們搬下了錢箱,扛在肩上跟著我走向山洞。進了洞內,我抬頭看見裡面站著七八個漢子,其中一個坐在石頭上的絡腮鬍大漢就是毒販頭子了。我迅速把他的五官和我在照片上已熟記的五官相對照,一點不錯,就是他,只是那絡腮鬍顯然是今晚才貼上去的。我迅速掃視了一下洞內,沒有其他出口。於是,我轉身對剛進入洞的扛箱人說,把箱放下,這錢得我來點給你們。於是,我蹲下去打開錢箱,將一大沓一大沓的錢拿出來放在旁邊的地上,洞內的人都只管遠遠近近地盯著地上的錢,就在一瞬間,壓在錢箱下面的微型衝鋒鎗已握在我手中,我一個虎跳已到了洞口的石壁旁,抬手向洞內射出一梭子子彈後大喊,誰也不許動,要活命,把槍先丟出洞,再背對洞口退著走出來。這時,在聽見槍聲同時,我的戰友們已經衝上來徹底封住洞口,毒販三死兩傷六個活捉,我們凱旋。
我在黑暗的墳墓裡想起這段往事後,突然感到非常的害怕。因為,據說人在臨死前會像放電影似的看見往事,而我剛才的回憶,真的有點像放電影。
而且,儘管有了害怕的感覺,我的回憶仍然停不下來,我又看見了部隊清理空難現場的情景。我抱起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屍袋時,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亂的長髮……
我一定恍惚了,想到這裡時手上竟有了撫動那女孩頭髮時的柔滑感覺。我知道在黑暗的地下待得久了,這恍惚還僅僅是更可怕後果的前兆。羅小貓
這時,我突然聽見在空難現場的那個女孩子說話了。我在黑暗中看不見她的面容,只聽見她的聲音在叫道,喂,喂,大許你過來一下呀。
我側臉看去,鐵柵門處已透著微弱的光。我像影子似的走了過去,看見站在鐵柵外面的葉子便說,你下次再來,可能已沒人走到你跟前來了。
葉子不說話,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於是我又照例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她說,半夜。我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放我出去」這句話,因為我已經絕望。
她說,我還想弄清楚一個問題。我說,你問吧,不過你問了後得相信我的回答,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是不是?
她說,你和鎮上的紫花關係密切,她是不是在背後指使你來這裡害我?我來這裡時,曾在她那裡住過三天,她就經常樓上樓下地跟著我走,還和她嫂子咬耳朵,商量怎樣對我使壞。這個女人,如果敢追我到墓園來,我也會把她關到這裡來的。

葉子的話開始讓我感到恐懼。我說,我和紫花,是在去西河鎮的車上認識。我和她,誰也不會想到要害你。
我把話說得非常簡單,是因為多說也沒用。我已經放棄了說服她的努力。
突然,葉子說道,我認真想過了,如果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會放你出去的。
我一時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把這話又說了一遍,我才又振奮又急切地說,你說吧,什麼條件,我都同意的。
她說,第一,你出去後立即離開這裡,永不再來;第二,你得轉告紫花,讓她不得到這裡來。因為我有一次在鎮上遇見她,她就對我說過,要抽時間來看我。你得轉告她,讓她斷了追著害我的念頭。
我連忙說,這兩個條件,我完全接受。
她說,你得對天發誓。
我說,我發誓,離開這裡,永不再來。紫花也不得來這裡。
葉子將手電放在地上作為照明。看著我發完誓後,她笑了笑。她的笑一點兒也不猙獰,而是一個可愛的女孩的笑。
她說,好了,就這樣吧。但願我沒有作出錯誤的決定,誰叫我在那個晚上愛上過你一次呢。
她的話讓我無比溫暖。為這話,我就是在這墳墓裡再待上幾天也值得。
我等著她開門。我甚至想出門後便在她的額頭上吻一下,然後再悵然地離開墳山而去。
然而,她沒有開門的意思。她看著我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慢慢轉身離去,走上兩級石梯後,她才又轉身對我說,我會在你睡著以後把門鎖打開。也許是明晚吧。記住,出去後立即離開這裡,永不再來。
她走了,敞開的墓碑處又關閉了天光。我在黑暗中靠著石壁坐下,想著明晚,我心裡興奮得發跳。我又迷糊起來,但這次沒看見當特種兵的情景,而是看見我和葉子坐在夜裡的墳叢中,我擁著她,鼻孔裡充滿蘭草和百合的氣息。
我醒了,側臉望了一眼鐵柵門的方向,好像葉子還沒走似的,不然我怎會聞到那使人迷醉的氣息呢。我走到鐵柵門邊,不經意地撥動了一下鐵柵,突然發現門沒鎖,怎麼回事?我立即反應過來,她剛才來這裡時,就已經開了鎖的,然後才叫我,和我說話。
我「嘩」的一聲推開了這門,走上石梯後,輕輕一推,墓門也是虛掩著的。我又看見了墳山,看見了天空。天邊已經發白,天快亮了吧。
《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