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離開他們,去找記者了。偵探先生不安地笑了。「這位年輕小姐倒是很精明,」他思索著,「但能不能相信她的話呢?」「哦,她不會漏過任何一個重要情節的,」溫西輕輕地說,「過來喝一杯吧。」「剛吃完早飯,太早了。」偵探謝絕了。「那抽煙呢?」溫西建議說。
偵探也謝絕了。「那就在大廳美美地小坐一會兒吧。」溫西邊說邊坐了下來。「對不起,」偵探昂佩爾蒂說,「我必須得走了。我會告訴警察局的人,您想看那把剃鬚刀……那姑娘的圍裙帶子系得真好看,」當他在那扇開啟的門中間挪著自己的大塊頭時,評價說,「那個可憐的笨蛋!」半個小時之後,哈麗雅特從薩拉康伯·哈迪和他的同事們中間解脫了,發現誠摯的溫西依然在那裡。「我把偵探給甩了,」這位紳士歡喜地說,「拿著你的帽子,我們走吧。」
他們兩個人一起從輝煌大酒店裡走出來,這一幕被那些剛從海灘邊回來的攝影記者們看到,並拍攝了下來。在相機快門的簇擁中,他們走下大理石的台階,鑽進了溫西的戴姆勒車裡。
「這給我的感覺,」哈麗雅特恨恨地說,「好像是我們剛在漢諾威廣場的聖喬治酒店結婚了。」
「不,才不是呢,」溫西並不同意,「如果真是結婚的話,你現在一定像個嚇壞的鵪鶉那樣發抖。與我結婚可是件重大的經歷——你還完全不瞭解。我們一會兒就會到警察局了,希望警方不要刁難我們。」
格萊謝爾警長當時正巧有事,桑德斯警官奉命把剃鬚刀拿來給他們看。「檢驗過上面的指紋嗎?」溫西問。「有的,勳爵閣下。」「有結果嗎?」「我不敢肯定,勳爵閣下,但我想還沒有。」「不管怎樣,我現在碰它也沒關係了。」溫西用手指把它翻過來,仔細地檢查著,先是用眼睛看,然後拿起製表工匠的那種放大鏡。除了象牙手柄上的一小道裂縫之外,並沒有任何了不起的發現。「如果剃鬚刀上有血的話,一定會殘留在關節這個地方,」他觀察著,「但海水似乎已經把它沖得乾乾淨淨了。」「你難道是在想,」哈麗雅特說,「這個凶器並不是真正的凶器?」「我很願意這麼想,」溫西說,「凶器從來都不是凶器,對不對?」「當然不是了;而且屍體也從來不是屍體。那具屍體,顯然,不是保羅·亞歷克西斯——」「而是魯裡坦尼亞王國1的首相——」「他並不是死於割喉——」「而是死於一種神秘的毒藥,那種毒藥只有澳大利亞原始森林裡的原住民才懂。」「他的喉嚨是在死亡之後被割斷的——」1魯裡坦尼亞是英國小說家安東尼·霍普在小說裡空想出的一個王國。
「是一個粗心而又脾氣暴躁的中年人幹的,他的鬍子很硬還喜歡用奢侈品——」「他最近剛剛從中國回來。」哈麗雅特把故事終結了,獲得了最後的勝利。警官剛開始的時候被這段對話搞得雲裡霧裡,現在卻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真有你們的,」他說,「幽默,那些作家放在他們書裡的就是這些東西,是不是?勳爵閣下,您要不要去看看別的東西?」溫西感激地說他很樂意,然後就拿到了那頂帽子、煙盒、鞋還有手帕。「唔,」溫西說,「帽子是屬於中高檔的,但不是頂級的。看起來頭比較小。用的潤發油很普通,是很難聞的那種。健康狀況一般——」「那個人是個舞者。」「我還以為我們都同意他是國家領袖呢。頭髮,黑色的鬈發,有一些長。是去年的帽子,重新裝飾了一下,加了新的帶子。這造型並不是為了需要,而是為了誇張。推論:沒有什麼錢,但很注重自己的外表。我們已經確認這帽子是死者的了嗎?」
「是的,我想是的。上面的潤發油是他的。」
「煙盒——這就有點不同了。十五克拉的金子,光面的,還很新,有PA的字母組合在上面。這個盒子肯定是純金的,可能是某位女性仰慕者的禮物吧。」
「或者可以說,這個煙盒同國家領袖的身份當然是相稱的。」「隨便你說。手帕——絲綢的,但並不是伯靈頓市場的。顏色太難看了。洗衣店的標記——」「洗衣店的標記核實過了,」警官插進來說,「威利伍康伯潔淨蒸汽乾洗店。標記沒有問題。」「不過還是有懷疑的餘地,」哈麗雅特搖著頭說,「比如我背包裡的三塊手帕,上面不僅有乾洗店的標記,還有陌生人的姓名縮寫。」
「他就是首相先生,好吧。」溫西無奈地點點頭表示贊成,「首相們,特別是魯裡坦尼亞王國的首相們,他們對自己的乾洗物品很粗心大意。現在來看鞋子吧。哦,幾乎是新的。薄鞋底。低劣的顏色,造型更難看。手工制的,所以這麼糟糕的外觀原來還是刻意而為的。鞋子不像是個經常走路的人擁有的。我看到了,這鞋是在威利伍康伯制的。」
「這也被證實了,」警官插話說,「我們見到了造鞋的人。他認識亞歷克西斯先生,的確給他造了這雙鞋。」「這鞋的確是你從屍體身上脫下來的?這就不好辦了。有另外一個人的手帕還好說,但一位國家領袖穿另外一個人的鞋子——」「你太會開玩笑了,勳爵閣下。」警官又大笑了一通。「我從來不開玩笑,」溫西說,他用放大鏡靠近鞋底仔細觀察,「這裡有一點點鹽水的痕跡,但上面就沒有。推論:他在沙子還潮濕的時候從上面走過,但並沒有從海水裡面趟過。鞋尖的部位有三兩處劃痕,也許是在攀登那礁石的時候弄的。好了,非常感謝你,警官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向昂佩爾蒂偵探說說我們的這些推論。喝杯酒吧。」
「非常感謝您,勳爵閣下。」
溫西一句話也沒說,一直沉默到他們又進了車裡。
「對不起,」就在他們穿過小路的時候,他開始說,「看來得放棄遊覽小鎮的計劃了。我真應該享受一下這種簡單的快樂,但我馬上就得走,不然我回倫敦的話今天晚上就回不來了。」
哈麗雅特本來準備說她反正有工作要做,沒時間和彼得勳爵逛威利伍康伯的大街,但這時卻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被欺騙感。「去倫敦?」她說。「反正不能在你這裡矇混過關,」溫西一邊說,一邊靈巧地從一張輪椅和一輛屠夫貨車的夾擊中擠出一道縫隙,「那個剃鬚刀有待調查。」「當然了,必須得去一趟魯裡坦尼亞王國的大使館。」「啊,我想頂多去趟傑米恩街1就行了。」「為了尋找那個粗心的中年男人?」「從根本上說,是的。」「那他真的存在嘍?」「的確,不過我不知道他的準確年齡。」「那他粗心之類的特性呢?」「不清楚,那也許只是他男僕的特性而已。」「那麼他的硬鬍鬚,他的壞脾氣?」「我想,關於硬鬍鬚的推論,應該是有理由的。」「我放棄了,」哈麗雅特淡淡地說,「請向我解釋吧。」
溫西把車開到輝煌大酒店的門口,看了一下表。
「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他有些無情地說,「讓我們在大廳裡坐一坐,吃點小點心。現在喝酒還有點早,但我喝了一扎啤酒後開車會更穩些。好了,現在來說說那把剃鬚刀。你得注意到,這個物件是個頂級工匠打造的完美奢侈品,製造者的名字也證明了這一點。在剃鬚刀背面的一側,雕刻著傳奇的名字『恩迪科特』。」
「那恩迪科特是什麼呢?」1倫敦一條賣奢侈品的街道。
「恩迪科特是,或說他曾經是,倫敦西區最頂級的理髮師之一。他是那麼的聲名顯赫,以至於他從來都不會用現代庸俗的說法『理髮師』來稱呼自己,而喜歡用古老的稱謂『發匠』。他只會為這三百年來姓氏一直出現在《德佈雷特英國貴族年鑒》裡的人剪髮,不會屈尊於其他人。其他的人,不管是多麼富有還是多有來頭,在這裡都會很不幸地發現沒椅子坐,也沒有洗臉盆用。他的店舖氛圍是那麼純淨,幾乎像維多利亞中期的貴族俱樂部。人們談論恩迪科特時會提到這麼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在戰爭時間壟斷了鞋帶還是紐扣還是什麼生意,賺了一大筆錢,這個人有一次偶然被一個新來的助手安排到了位子。因為戰爭時期理髮師短缺,這個新來的助手儘管沒有什麼倫敦西區的工作經驗,也不幸被招進來了。糟糕的氣氛持續了十分鐘,最後那個暴發戶的頭髮都凍住了,四肢幾乎完全石化,他們必須得把他搬到水晶宮裡,和那些古代怪獸放在一起。」
「那怎樣?」
「怎樣?!先想一想,一個從恩迪科特手中買剃鬚刀的人,現在死了,還穿著讓人那樣難堪的鞋子,用著亂七八糟的潤發油。你得注意,」溫西又加了一句,「這不是花費的問題。鞋子是手工制的——那只是證明了舞者需要照顧好他的腳。但一個恩迪科特店裡的客人,有可能會定做——特意定做——那種顏色和款式的鞋嗎?這是一件想像力無法應對的事。」
「我想,」哈麗雅特承認說,「我從來沒有那麼詳細地瞭解過男人的著裝。這就是為什麼我故意把羅伯特·坦普爾頓寫成一個胡亂穿衣的人。」
「羅伯特·坦普爾頓的著裝永遠是我的心中的痛。」溫西坦白說,「這是你小說裡的一個污點,不然就完美了。但還是把這個擾人的話題放在一邊,回到剃鬚刀上吧。這把剃鬚刀可經歷過不小的磨損。你可以從刀刃上看出,它被重新打磨過不少次。像這種頂級的剃鬚刀,如果仔細使用並小心保養的話,根本就不需要打磨。所以,如果用這把剃鬚刀的人不是在保養的時候非常野蠻粗心的話,那就是他的鬍子異常堅硬,或者兩者都是——可能兩者都是。我現在把這個人想像成那種笨手笨腳、沒輕沒重的人——你是知道那種人的。他們的鋼筆總是搞得到處都是污點,他們的手錶總是摔得傷痕纍纍。他們不去保養剃鬚刀,直到它變得又硬又干時才意識到。然後他們就狠狠地磨它,直到把刀口磨出缺口為止。接著他們就失去耐心了,對著它大發脾氣,把它送去重新打磨。這新的刀口只能保持幾個星期而已,然後又得把剃鬚刀交回去,順便還罵罵咧咧兩聲。」
「我明白了。好吧,我對這個一無所知。但你為什麼要說這個男人是個中年人?」
「那完全是猜的。但我想,一個還沒用熟剃鬚刀的年輕人應該會更注重安全,會每隔幾天就換個新刀片。中年男人就不那麼容易改變習慣了。不管怎樣,我相信這把剃鬚刀已經有三年以上的磨損程度。如果死者現在只有二十二歲並蓄須的話,我不明白他怎麼能夠把刀片磨到這種程度,不管經過多少次打磨也不至於。我們得去問賓館經理,一年前他來這裡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留鬍鬚了。這會把時間範圍縮小一些。但我的首要任務是去調查老恩迪科特,問一問一九二五年以後他的剃鬚刀還有沒有可能在銷售。」
「為什麼是一九二五年?」
「老恩迪科特在那一年賣掉了他的店,他因為得了靜脈曲張而退休,也賺夠了一筆財產。」
「那誰在繼承生意呢?」
「沒有人。那個店現在在賣考究的火腿和罐裝肉。他沒有兒子來繼承事業——唯一的小恩迪科特在戰時被殺了,可憐的孩子。老恩迪科特說他不願意把名號賣給任何人。而且,一個沒有恩迪科特的恩迪科特店就不能叫恩迪科特店了。就是這樣。」
「但他也許賣了庫存?」「這就是我想去調查的。我現在必須得走了。我會盡量在今天晚上趕回來的,別擔心。」「我沒有擔心,」哈麗雅特生氣地反駁道,「我高興得很。」「那好極了。哦!我正好要去那邊,是不是應該去看看辦理結婚證的事宜?」「別找麻煩了,謝謝你。」「很好,我只是想應該問一下。我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不可以和這裡某個專業舞男套套近乎?也許你可以挖到保羅·亞歷克西斯的消息。」「這倒值得一做。但我得要一件體面的禮裙,如果能在威利伍康伯找到一件的話。」
「那就買一件酒紅色的吧。我一直都想看你穿酒紅色。酒紅色很適合蜜糖色皮膚的人(皮膚這個字眼真醜)。『蜜糖的盛開和蜜糖色的肌膚』1——我在任何場合都可以用上引句——這就省得去動我自己的腦筋。」
「討厭的人!」哈麗雅特說,在藍色地毯的大廳裡,頓時就剩下她一人了。然後她突然從台階上跑下來,跑到那輛戴姆勒車行駛的路上。「波爾圖酒還是雪莉酒?」她問。1引自奧斯卡·王爾德的《沒有秘密的斯芬克斯》。
「什麼?」溫西吃了一驚。「禮裙——波爾圖酒還是雪莉酒?」「波爾多紅葡萄酒,」溫西說,「瑪格莊園一八九三年左右的。有一兩年的差異我也不太追究。」他抬起他的帽子,踩下了離合器。就在哈麗雅特返回酒店時,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傳進她的耳際:「范——呃——范內小姐?我可以跟你說兩句話嗎?」是昨天晚上她在輝煌大酒店的舞廳裡看到的那位空虛老太婆。
第五章 未婚妻的證據
她說,親愛的媽媽,我應該是他的伯爵夫人,今天,他就要來接我,但是,我的期望被埋在日子的墳墓裡。
——《新娘的悲劇》1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哈麗雅特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女人的存在,但現在所有的斷片在她腦子裡拼湊起來,她開始責怪自己怎麼能這麼愚蠢。那緊張的等待,那迷茫而興奮的表情,又漸漸演變成暴躁的不安;她對亞歷克西斯先生的問詢;她那懊惱又匆匆離開房間的樣子。現在打量一下這個女人的臉,她看見一張衰老的臉,因為傷心和害怕而更加憔悴。有一種微1英國作家托馬斯·洛威爾·貝多斯的作品。
妙的尷尬讓她挪開了眼神,很直接地回答說:
「是的,正是。來我的房間吧。」
「你真是太好了。」那個女人說。就在她們往扶梯方向走的時候,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那個女人又加了幾句:「我叫威爾頓——威爾頓夫人,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了。格瑞利先生——就是酒店經理——和我很熟。」
「我瞭解了。」哈麗雅特說。她明白,威爾頓夫人是想解釋,她不是施詐者、賓館行騙者或者白人奴隸中介之類的壞人,於是也婉轉地表示,她並沒有把威爾頓夫人往這種地方想。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話的時候有些僵硬。她能隱約看到有個故事在等待著自己,但她並不是喜歡這類故事的女人。她在陰鬱的沉默中來到二十三號房,並請威爾頓夫人坐下來。
「我是來說,」威爾頓夫人陷進一把扶手椅裡,那雙乾瘦的手緊緊抓著她昂貴的手袋,「我是來說——關於亞歷克西斯先生的事的。這裡的服務員告訴我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去找了經理——他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我看見你跟警察在一起——還有那些記者們也在談論——他們對你指指點點的——哦,范內小姐,請求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哈麗雅特清了清她的喉嚨,本能地在自己的口袋裡找起香煙來。
「我實在很抱歉,」她開始說,「有件極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你看,我昨天下午正好在海灘上,發現了一個男子躺在那裡死了。根據他們所說的,這個人恐怕就是亞歷克西斯先生。」
在這裡沒有拐彎抹角的必要。這個染了頭髮、臉色蒼白而憔悴的可憐人,她一定要知道真相。哈麗雅特劃了一根火柴,眼睛死死地盯著火焰。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你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心臟病?」「恐怕不是。不是。他們,似乎覺得他是(那個詞最溫善的說法是什麼呢?)。(不管怎樣都要避免使用」自殺這個字眼。)
『自己幹的』
「天啊!他不可能!他不可能!范內小姐,這一定是搞錯了。他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哈麗雅特搖了搖頭。
「但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一切太不可能了。你們說話不能這麼殘酷。他生前那麼開心幸福——他不可能做那種事情的。為什麼,他——」威爾頓夫人停頓了,她那雙渴望的眼睛在尋找著哈麗雅特的臉,「我聽他們提到關於剃鬚刀的事——范內小姐!他是怎麼死的?」對於這個就沒有婉轉的詞可以代替了——甚至連個術語或拉丁名稱也沒有。
「威爾頓夫人,他是被割喉死的。」
(殘忍的薩克遜音節。)
「天啊!」威爾頓夫人似乎縮得只剩下眼睛和骨頭了,是的——
他們說——他們說——我現在聽不清楚了——我不喜歡提問——但他們似乎都為此感到很興奮。
「我知道,」哈麗雅特說,「你要知道,這些新聞記者們,他們就是以此謀生的。他們沒有任何惡意,這對他們來說只是黃油和麵包而已,沒有辦法。而且他們也不可能想像得到,這對你有多大的傷害。」
「他們不會想到——但這的確傷害了我。但你——你不希望事情變得更糟糕。我能信任你。」
「你能信任我,」哈麗雅特慢慢地說,「但千真萬確,這不可能是個意外。我不想告訴你所有的細節,但請你相信我,那絕對不可能是個意外。」
「那麼,他就不可能是亞歷克西斯先生。他在哪裡?我能見他嗎?」哈麗雅特解釋說,屍體還沒有浮出水面。「那就一定是別人!你們怎麼就肯定那是保羅?」哈麗雅特極不情願地向她提到那張照片,心裡知道她下一步的請求會是什麼。「給我看看那照片。」「那只會讓你難過的。」「給我看照片,照片不會撒謊的。」
也許,讓她的疑惑畫上句號會更好。哈麗雅特慢慢地拿出照片,威爾頓夫人從她的手中搶了過去。「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哈麗雅特按了呼叫鈴,並立即衝出走廊找到一個服務員,向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等威士忌來了,她把酒端在手中,讓威爾頓夫人喝下,然後又找了一塊乾淨的手帕,等著她的情緒慢慢平息下來。她坐在椅子的一隻扶手上,不知所措地拍著威爾頓夫人的肩膀。她感覺自己的心中升起一股對威爾頓夫人的同情。等威爾頓夫人的哭泣聲平靜了一點,手指開始顫抖著摸索手袋的時候,哈麗雅特把手帕塞到她的手裡。
「謝謝你,我親愛的。」威爾頓夫人虛弱地說。她開始擦拭眼睛,臉上的妝把手帕弄得紅一道黑一道。然後她擤了擤鼻子,站了起來。「對不起。」她失落地說。「沒有關係,」哈麗雅特說,「我想你已經受了很大的打擊。也許你哭出來是件好事。這會讓你感覺好受些,是不是?」她又拿給她一些棉球和毛巾,讓她把被淚水弄花的妝擦乾淨。在毛巾的擦拭下,威爾頓夫人呈現出一張悲傷的臉,大約在五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她自然的膚色讓自己顯得有尊嚴多了。她下意識地要去拿手袋,但最終又沒這麼做。
「我看起來很糟糕,」她一邊說,一邊悶悶地苦笑了一下,「但現在,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我不在意。」哈麗雅特說,「你看起來很好,真的。過來坐下吧,抽支香煙。讓我給你找點止疼藥或者別的什麼。我想你現在大概有點頭疼吧。」
「謝謝你,你真好。我不會再犯蠢了。我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
「完全沒有,只希望我能幫到你。」
「你可以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敢肯定你是個聰明的人,你看起來很聰明。我不聰明,真希望我能聰明一點。我想如果我聰明一點的話,肯定會更快樂一些。能夠工作一定很美好。我經常想,如果我可以畫畫或者騎摩托車或者幹點別的什麼的話,應該能在生命中得到更多的樂趣。」
哈麗雅特很鄭重地表示同意,有一份工作也許的確是件好事。
「但當然了,」威爾頓夫人說,「我從來也沒有爭取過。我一直為自己的感情活著,這是我不能選擇的。是的,我的婚姻生活是一個悲劇,不過現在都已經結束了。我的兒子——你也許不覺得我已經老到有一個成年兒子的地步,我親愛的,但我結婚早得幾乎有點不近常理——我的兒子讓我傷心失望。他完全沒有良心——這聽起來的確很奇怪,因為我是一個感情這麼細膩的人。我為我的兒子無私付出,親愛的范內小姐,但年輕人就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如果他對我好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跟他生活在一起。每個人都說我是個好母親,但當你自己的孩子都不親近你的時候,那種孤獨簡直可怕。你不能因為我想索取一點點的快樂而責備我,是不是?」「我瞭解,」哈麗雅特說,「我也嘗試過索取快樂,但沒有用。」「是嗎?」「沒有用。我們爭吵,然後——他死了,而且人們以為是我謀殺了他。但其實不是我,是別人幹的,但結果還是一樣的悲慘。」
「可憐的人。但你很聰明,你有工作。這一定要容易一些。但我能怎麼辦?我甚至都不知道怎麼去處理好和保羅的這些事。你很聰明,你要幫助我——可不可以?」
「如果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的話。」
「好的,當然了。我真愚蠢,都不能把一件事解釋明白。但你要知道,范內小姐,我知道,我絕對知道,可憐的保羅不可能——不可能做任何輕率的事。他跟我在一起是那麼快樂,非常期待未來的日子。」
「未來什麼?」哈麗雅特問。「這還用問嗎?我們的婚姻。」威爾頓夫人說,似乎這是顯而易見的。「哦,我明白了,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兩個打算結婚。什麼時候?」「兩個星期後,我把事情都安排好就結婚。我們那麼快樂,像孩子一樣……」威爾頓夫人的眼睛裡又聚滿了淚水。
「我會跟你說完整個故事。我是去年一月份來到這裡的。那時我生病了,醫生說我需要到一個氣候溫和的地方養病,我也受夠了裡維埃拉。我想,我應該來威利伍康伯住住看,只是換換環境而已,所以我就來了。這是個很不錯的賓館,你也知道。我以前來過這裡一次,是跟哈特普爾夫人一起來的——但她去年死了。就在我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保羅過來邀請我跳舞。我們似乎互相吸引,就在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我們都立刻意識到彼此遇到了另外一半。他也很孤獨,我們每天晚上都跳舞。我們還一起開車郊遊,他跟我傾訴他所有的悲慘經歷。我們兩個都是流浪的人,只是流浪的方式不同而已。」
「哦,是的——他是從俄國來的。」
「是的,很小的時候就來了,可憐的小傢伙。你要知道,他其實是個王子——但他從來都不願意就此多說什麼,只是時不時隱晦地提一兩句。如今他降格成了一名專業舞者,心裡很不舒服。我對他說——在我對他有更深的瞭解之後——他現在是我心中的王子,他說這句話對他來說勝過帝國的王冠,可憐的孩子。他愛我愛得發狂,有時候幾乎讓我害怕。你要知道,俄國人是充滿激情的。」
「是的,是的。」哈麗雅特說,「你們之間沒有任何誤會,或者其他什麼有可能讓他……」
「哦,沒有!我們在一起好極了。頭一天晚上我們還在一起跳舞,他輕聲地跟我說,他的生命中就要出現一個重大而又美好的轉變了。他是那麼渴望和興奮。當然,他也經常為一點點小事興奮得不得了——但那天晚上真的是極為興奮和快樂。他那天晚上跳舞跳得那麼好。他對我說,這都是因為他滿心快樂,他覺得自己是在雲上舞蹈。他說:『我明天可能要離開一下——但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要去哪裡以及為什麼要去。』我什麼都沒問,不想破壞了氛圍,但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他是要去拿結婚證明,這樣我們兩個星期後就可以結婚了。」
「你們準備在哪裡舉行婚禮?」
「在倫敦。當然會去一家教堂,我覺得結婚註冊所很讓人壓抑。你覺得呢?所以他必須得離開這兒,去教區裡待著——這就是他說要離開的意思。我們不想這裡的任何人知道我們秘密訂婚,因為可能會有些不好聽的閒話。你知道,我要比他稍微大一些,人們會說難聽的話。我自己是有一點擔心的,但保羅經常說:『內心才是最重要的,小花1。』他是這麼叫我的,因為我的名字是芙羅拉——真是個美麗的名字,不知道我親愛的父母是怎麼選中這個名字的——『內心才是最重要的,而你的內心只有十七歲。』他說得多美好啊,不過說得也很在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十七歲。」
哈麗雅特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些什麼。這段談話對她來說真是個噩夢。令人作嘔又讓人同情,那麼嬌柔造作又偏偏是真實的;荒誕的黑色幽默比悲劇更糟糕。她真希望能不惜一切,阻止這段談話;但又想不惜一切,從這段艷俗又混亂的荒謬故事裡找出幾道事實線索。
「在遇到我之前,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威爾頓夫人繼續說,「一個年輕人的初戀,總是讓人覺得既新鮮又畏懼。讓人感覺——幾乎可以說是虔誠。他對我先前的那段婚姻很嫉妒,但我告訴他這完全沒有必要。我跟約翰·威爾頓結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太年輕了,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直到我遇到保羅的時候才如夢初醒。也有過其他的人,我不會故意否認的,想跟我結婚(我很年輕就成了寡婦),但他們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什麼都不是。『少婦的經歷,少女的心。』保羅喜歡這樣形容我。這是真的,我親愛的,的確是真的。」
「我相信。」哈麗雅特說,試圖讓自己聽起來真心一點。
保羅,他那麼漂亮那麼優雅,如果你能看到他生前的樣子就好了!而且他也非常低調,儘管所有的女人都在身後追逐,他卻一點都沒有被寵壞。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不敢跟我說——我的意思是,跟我說他對我的感情。事實上,是我先主動的,不然他永遠都不會有膽量先說,儘管他的感情已經那麼明顯了。我們二月份訂婚,但他建議把婚禮推1芙羅拉(Flora)這個單詞也有花的意思。
到六月份。他覺得——他真是體貼又細心——我們應該等一等,等到我兒子不再反對為止。當然了,保羅的處境讓他非常敏感。你要知道,我是挺富有的,但他卻身無分文,可憐的孩子,他在結婚之前一直都拒絕接受我的禮物。他必須得自己養活自己,那些可恨的布爾什維克什麼都沒給他留下。
「他剛剛來英格蘭的時候,是誰在看護他呢?」
「把他帶過來的那個女人。他叫她『老納塔莎』,說她是一個農婦,並對他忠心耿耿。但很快她就死了。一個猶太裁縫收養了他,又給他辦理了英國移民手續,還把自己的姓氏哥德斯密特給了他。後來,他們的生意不好做,變得非常窮。保羅必須得跑點差事,賣賣報紙什麼的。然後他們試過移民去紐約,但在那裡更糟糕。後來,他們死了,保羅就得自己養活自己了。他不喜歡多說那段經歷。對他來說這太可怕了——像一場噩夢。」
「我想,他應該上過學吧。」
「哦,是的——他跟所有東邊的窮孩子一樣,去的是普通的國立學校,但他很討厭學校。因為他太瘦弱了,大家總是笑話他。他們對他很粗暴,有一次他被打趴在操場上,因此還病了很久。他真的非常孤獨。」
「他離開學校以後幹過什麼事?」
「他在一家夜店裡工作,在那裡洗杯子。他說那裡的女孩子們對他很友善,但當然了,他很少提起那段經歷。他很敏感,你要知道。他覺得如果大家知道他幹過那樣的工作,會瞧不起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