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老阿媽低著頭,編著手裡的花竹帽兒,像是在歎氣。
門在身後輕輕掩上了,夜晚很涼,沒有燈,屏著氣聽,還能聽到下頭的騾子在圈裡踱著步子,噴著氣。
木代問:「怎麼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絆絆:「從前,有村裡的一對兒也來看,他們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媽說不行,於是家裡都不同意,他們抱頭痛哭的,然後就分開了。再然後,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還要好呢。」
木代盯著他看:「你阿媽說什麼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無措,一狠心一跺腳,就把話說出來了:「我阿媽說,他最後不是跟你一起的,不是你。」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問:「為什麼啊?」
扎麻也說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腳,絮絮叨叨說的顛三倒四:「阿媽也不明白,她說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們也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你中間就沒了……最後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是你……」
他沒敢說下去了,藉著屋子裡透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愛的人,即便自己說著不信這些,聽到異議的聲音,還是會難過的吧,尤其是聽到他說,最後羅韌身邊還陪了一個人,但是不是她。
她轉身回房間,步子輕飄飄的沒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後頭跺腳,梗著脖子喊:「哎呀,我跟你講,我阿媽講話不靈的,有很多次,她講的都不靈的……」
木代含著眼淚笑出來,她感謝扎麻的好意,但是這個人啊,真是撒謊都不會撒。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著。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著的,一動不動的。
炎紅砂打著呵欠,往她那邊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蓋:「怎麼還不睡呢,爺爺說,明兒早上要趕路呢。」
木代沒動。
炎紅砂覺得奇怪,她裹著被子爬起來,問:「怎麼啦?」
木代沒看她,低聲說了一句:「紅砂,我可能會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紅砂被她嚇了一身雞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鐘,才說:「呸呸呸!木頭呢?打木頭!」
她連滾帶爬的,爬到床尾擱著的那把鐵掀面前,對著鐵掀木把連抽了三下,動靜太大,連炎老頭都不耐煩的翻了個身。
木代像是沒看見,她歎了口氣,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臉邊。
炎紅砂又爬回來,想問木代怎麼了,到近前時,忽然發現她已經躺下了,眼睛閉著,似乎已經睡了。
炎紅砂不確定起來,黑暗中,她一個人納悶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說了那句話呢,還是自己在做夢?
☆、第10章
這個問題,折騰了炎紅砂好久。
第二天早上一醒,她就抓著木代問:「你昨兒晚上跟我說話了嗎?」
木代說心不在焉:「不知道。」
不知道?炎紅砂心裡犯起了嘀咕:難道自己真在做夢?那麼真真兒的夢?
不過,這個問題很快被她拋到腦後去了——她看到了扎麻送她們的花竹帽,喜歡的不得了,戴上了問木代:「你看我像不像俠女啊?」
木代倚著門框吃乾麵包,低聲說:「像。」
天氣不大好,空氣裡飄著雨星子,有時大,有時小,扎麻喊她進屋吃飯她也不去,一個人把麵包啃完了。
出發前,扎麻拿了個竹背簍過來,木代和炎紅砂都背行李包,竹背簍就讓炎老頭背著,裡頭有一把馬刀,幾個纏了浸油布頭的火把。
扎麻叮囑木代:「山裡路不好走,有時候荊棘長成了一團,你得砍路開道。要是趕夜路,就要火把照明了——有了火,野獸會避著你們走的。」
木代毛骨悚然:「還有野獸?」
扎麻說:「那當然啦,黑熊、狼、蟒蛇,沒有野獸,獵人怎麼打獵呢?」
扎麻送了她們一程,那是一條蜿蜒的上山泥道,泥巴稀爛,一步一滑,她們現撿了樹枝做手杖,走的小心翼翼,炎紅砂也不扛鐵掀了,倒拖著走,一步一歎氣。
扎麻停下時,又跟木代強調一遍:「哎呀,我阿媽真的算不準的。」
木代讓他一句話說的紅了眼,覺得扎麻怪討厭的:好不容易想忘了這事,又來提醒她。
她咬著牙,緊走幾步跟上炎老頭,把扎麻撂在當地。
扎麻覺得怪沒勁的,仰著頭看她們艱難爬山,三個人,都戴著花竹帽,爬得高了,像三個移動的小黑點。
扎麻忽然跳起來:噫!他怎麼愣在這了,有要事做的,收了木代一百塊錢呢!
進了山林,雨好像大起來,一陣一陣的,木代仔細研究,發現有時候不是下雨,是樹葉子上積了水,滴答滴答,白天黑夜地滴不完,有時候大葉片一傾,嘩啦啦地下水,把頭上戴的花竹帽都打歪了。
木代背了大包,一步一步地,扶著炎老頭往前走,炎紅砂跟在後頭,拖著鐵掀,幾步一抱怨,有一次帶了哭腔,說:「我的天哪……我這輩子都不想採寶了……」
她提起腳來給木代看,她穿的是低幫登山鞋,爛泥太深,泥漿從鞋幫口倒灌進去,白襪子像是浸在泥湯裡。
炎老頭冷冷說了句:「你以為采寶是容易的事了,吹著小風,喝著小酒,就把寶給採了?大把的錢就到手了?」
看,惹炎老頭生氣了吧,木代趕緊眼色示意炎紅砂,讓她別說了。
炎紅砂垂頭喪氣,隔了一會又說:「爺爺,坐下歇會兒唄。」
山路確實不好走,炎老頭上了年紀,累的比她們快,於是停下來歇會。
炎老頭只要一停下,就會戴眼罩,顯得一雙眼睛多金貴似的。
木代找地方坐下來,先脫鞋,襪子脫了一擰,下滴的都是泥水,她把髒襪子放回包子,換了雙乾淨的,外頭又套包一層塑料袋,重新穿回鞋子裡。
雖然走起路來沙沙響,腳總算是舒服些了。
炎紅砂說:「木代,你可真是好聰明啊。」
她有樣學樣,也往腳上套塑料袋,木代拿起馬刀,往來路走了幾步,選了一棵粗的大樹,樹身上削了一塊皮,在剝落的樹幹上刻了一道豎痕,代表1。
刻好了,伸手去撫摩,又把刻屑吹了吹,想著:羅韌一定要看到啊。
重新出發,走了沒多久就遇到荊棘道,木代揮著馬刀在前頭開路,左一刀右一刀的,硬是辟了條路出來,胳膊肘都揮酸了。
她覺得準備工作做的不充足,炎老頭要是早說環境這麼惡劣,裝備她會備的更齊備些——不過轉念一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沒有雨鞋,塑料袋不是照樣頂用嗎。
路上,她又想了個怪招,走兩步,馬刀就往樹身上劈一下,不是劈出道痕,就是劈下塊樹皮。
炎紅砂開始還抗議:「木代,你看你手欠的!」
不過過一會她就不吭聲了,因為轉頭看來路,一溜新剝落的零落樹皮,真像是天然路標。
這可比在樹上刻字輕鬆和明顯多了。
於是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餓了就隨便吃些乾糧,對時間全沒了概念,腳提起來,好像有十幾斤重。
天快黑的時候,木代居然覺得奇怪,問炎紅砂:「到晚上了嗎?」
炎紅砂掏出手機看時間,說:「是呢,快了,快晚上了。」
手機剛放回去,不遠處的樹後,有個黑影,嗖的一下掠過去了,可能是狼。
木代頭皮發麻,趕緊從背簍裡拿出根火把點上了,焰頭在雨裡飄著,顯得四周愈發的黑了。
炎紅砂問:「爺爺,還有多久啊?」
她聲音打著顫,不知道是真有回聲呢還是心裡害怕。
炎老頭的眼睛到了晚上就不大好使了,含糊說了句:「快了,這條道是往山下去的,你們往下看,是不是有個寨子啊?」
木代睜著眼睛看:黑咕隆咚,什麼都沒有。
不過也可以理解,七舉村都不通電,這裡肯定更沒有了。
炎老頭的那句「快了」讓她憑白生出好多樂觀來,招呼炎紅砂:「快點,晚上要是有熱水,我們可以吃方便麵呢。」
啃了一天的乾麵包,方便面實在是有無窮的吸引力,炎紅砂一手扶炎老頭,一手倒拖鐵掀,緊走幾步。
「木代,我們還可以在方便面裡下荷包蛋啊。」
好像真的是有個寨子,在黑暗裡現出更加深色的輪廓,木代把火把遞給炎紅砂,自己掏出手電擰亮了,小跑著下去開路。
到平地時,手電筒四下一照,又一照。
這是山谷裡的凹地,只有七八間,大多是茅草木頭屋,屋頂早就塌了,有一間是石頭的,跟扎麻家的形制很像,下頭是空的,邊上有個木梯子通到二樓。
凹地的中央位置,有一口井。
四下無聲,感覺怪瘆人的,木代喊了句:「有人嗎?」
回音從四面的山上返回來,激地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炎紅砂扶著炎老頭走近,不安地環視了一圈,說:「爺爺,這裡沒人住呢。」
一陣風吹過,山上的林木四處搖擺,像是黑魆魆的林子深處藏著人一樣,木代攥緊手中的馬刀,指了指那間木頭房說:「要麼今晚住那,我先上去看看。」
她其實心裡也害怕,但自己既然是保鏢,當然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木代爬上木頭梯子,樓上有兩間房,一間是灶房,灶膛上有燒水的大鍋,牆邊碼著乾枝木柴,水缸銅盆舀子一應俱全,另一間是臥房,地上放了幾塊床板,床板上有稻草,鋪著獸皮。
沒什麼異樣,木代鬆一口氣,幫著炎紅砂把炎老頭扶上來。
炎老頭說:「這寨子可能是廢了,這間屋子應該是留作獵人房的,有些進山打獵的獵人,會在這住個一宿兩宿。」
儘管地方簡陋,有休息的住處總是好的,木代和炎紅砂的心情很快振奮起來,覺得有這樣的經歷,也怪有意思。
炎紅砂說:「感覺上,就像野外生存一樣呢。」
兩間屋子都有插火把的鐵插槽,兩根火把一點,屋子頓時亮堂起來。
先燒一鍋熱水下面,美美吃上一頓,再燒鍋熱水,洗腳、洗衣服,美美睡上一覺。
木代吩咐炎紅砂在灶房生火,自己去井裡打水。
下了樓梯,一路直奔那口井,這是老式的井,用井轱轆往下轉吊繩的,木代取了掛桶,往井下一扔。
撲通一聲,好像是有水,只是第一次扔的方位不對,拎起來好輕,木代耐著性子又扔了第二次,等水桶吃了足夠多的水,才慢慢往上提。
提上來了,水桶中間,黑乎乎的,好像飄著什麼。
木代打著手電去看,嚇的倒退兩步,過了會拍拍胸口,跟自己說沒什麼,就是個布娃娃罷了。
手電的光又照在水桶裡,那是……
那是一個用布縫製出來的掃晴娘,也不知道在水裡泡了多久了,整個兒透著霉爛的氣息,眼睛是用黑線縫在白布上的,陣腳粗糙,像走歪了線的鋸齒。
同一時間,扎麻家的大屋裡,曹嚴華喝著紅薯粥,啃著玉米餅,圓瞪著雙眼,聽扎麻講完了女野人的故事。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