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張叔語無倫次,垂在邊上的手微微發抖,比他還緊張。
羅韌想,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經不起這類事情的衝撞。
他安慰張叔:「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相信木代會醒過來的。」
他說的篤定,他相信有一些事情,哪怕不確定,你也必須抱著強迫的心態去迫使它發生,如果連你自己也猶疑,這種情緒會傳染給全世界,也許到時候,木代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他又說了一次:「她會醒的。」
張叔說:「嗯。」
他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目光迷散,眼睛裡偶爾掠過後怕和不確定,像是怕和羅韌對視,不自在地轉過了臉去。
之前,在醫生辦公室,他一個勁的追問:「撞到頭了是嗎?是撞到頭了?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醫生反問他:「你指的不好的事是什麼?比如呢,失憶?」
張叔有點恍惚,他不確定那件事如果發生,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是,如果現狀讓人滿意,人總是想維持現狀的。
連殊的那塊胭脂琥珀入水。
意料之中的,第三根凶簡的劍拔弩張漸漸偃息,竹簡的輪廓漸漸鮮明,字跡開始清晰,隨之發生變化的,是圍匝一圈的鳳凰,淡色轉濃,長長的鳳尾四下迤邐。
曹嚴華還以為是要長長,結果不是,迤邐開的血線四下重組,一根一根,像是墨筆描摹。
一萬三最先反應過來:「是水影!」
水影自行出現了,不再需要他一筆一筆的去畫去揣摩。
幾個人有些緊張,大氣也不敢多喘,血線在水裡搭成的畫有橫平豎直,不是平面,倒像是3d立體。
炎紅砂想起羅韌不在,忙掏出手機,調到視頻模式,對焦、錄製,唯恐錯過了任何一點細微的線索。
這又是一幅畫,栩栩如生,老實說,因為水紋的波動,簡直像是動態的。
那是一個院子,老式的宅院,雕花的護欄,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像是民國小說裡的插頁配圖。
院子裡,有一株長勢恰好的芭蕉。
曹嚴華脫口說了句:「這芭蕉……」
是的,五珠村那一次,畫出的第一幅水影,是個失火的院落,有個女人在烈火中近乎猙獰的掙扎,當時,院落的一角,也有這麼一株長的茂盛的芭蕉。
也許,這是同一個院子。
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欞,依稀看到,一對男女,忘情擁抱。
而外窗下的陰影裡,蹲著一隻狗。
這血線水影持續了幾秒鐘,轟然散去,又收成了鳳凰迤邐燦然的尾,圍匝三根凶簡。
可曹嚴華覺得,那情景揮之不去,好像還長在自己的視網膜上。
他含糊著問了句:「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炎紅砂也覺得蹊蹺,她重播視頻來看:「本來我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狼還是狗,現在我覺得,應該是狗,畢竟它三番兩次在人家附近出沒,是狼的話說不通,更像家養的狗。」
一萬三點頭贊同,又補充:「而且,關於狗的這一系列水影,應該是倒敘的。」
炎紅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一萬三解釋:「前一幅是被火燒,那麼大的火勢,不死也是毀容去半條命,不可能下一幅就跳到這麼恩恩愛愛,房子也整修如新——我覺得,如果有序號,這一幅應該排在前面。」
炎紅砂懂了,確實像是倒敘。
曹嚴華不明白:「如果出現的水影,是鳳凰鸞扣在給我們指引——但是我們從來就沒遇到過狗啊。」
這話不假,總以為水影是跟下一樁兇案有關,但現在看來,跟狗有關的幾幅,與所有發生的案子,都有點風牛馬不相及。
炎紅砂把視頻上傳到微信群,點擊發送。
很快有人回復。
第一個回復的是「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只回了一個字:帥!
沒人想搭理他,覺得他的頻率跟整個群沒踩在一根弦上。
第二個回的是羅韌,他避開張叔,在醫院的走道樓梯裡看完視頻,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麼關於狗的幾幅水影,跟我們經歷的事情,好像沒什麼關係?」
神棍說:「一定有關係的,如果……」
他想了一會,打了一行字出來。
——「如果關於狗的水影,並不是提示下一根凶簡的,而是提示鳳凰鸞扣呢?」
鳳凰鸞扣?
羅韌緩緩坐到樓梯上。
說的有道理,鳳凰鸞扣才是克制封印凶簡的最終利器,但是,但憑這幾幅古色古香的描摹圖,根本無從著手吧?
同一時間,張叔終於接到了霍子紅的來電,他坐在走廊座椅上,詞不達意,磕磕絆絆地正描述發生了什麼事,病房的門霍的打開,護士急急出來,臉色有點蒼白。
「那個……家屬……」
木代出事了?張叔心頭一緊,顧不上講電話,趕緊搶進門內。
木代坐在床上。
是的,她突然坐起來了,被子掀在一邊,盤著腿,像是練功時的蓮花坐,低著頭,正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
張叔覺得有點不對,試探性地叫她:「小老闆娘?」
木代緩緩抬起了頭。
她的眼睛,亮的如同點漆,臉上的神情,極其陌生。
但這種神色,張叔八年前見過,永生難忘。
他抖索著,把手機送到耳邊。
那頭是霍子紅焦急的問話:「怎麼了?木代現在怎麼樣了?」
張叔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
他說:「那件事……發生了。」
發生了,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第三卷完】
第四卷:風捲塵垢
☆、第1章
清早,有人拍門。
用拍來形容未免太過文雅,其實是砸。
馬塗文昏昏沉沉,張口呵氣,酒味先把自己熏了個擰巴,他依稀記得昨晚發生的事,關鍵詞是分手。
和女朋友八美分手。
普通男女分手,原因不外普通的家長裡短,錢、安定、房子、前途,他和八美,各自代表了茫然失敗看不清前路的典型男女,分合都司空見慣。
唯一的不同,八美摔門而去的時候,忘了拎上昨晚在大排檔沒推銷出去的一兜啤酒。
然後馬塗文就全喝了。
喝完了,藉著酒勁,悲從中來,想著世上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真他媽空落無趣,於是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唱詞是《卡門》裡的,歌詞被他篡改了。
「愛情不過是一種操蛋的玩意,一點都不稀奇。女人不過是一件神經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
彈唱被迫中斷,因為隔壁屋租住的女人裹著浴巾從狹小的淋浴房衝出來,腦袋上頂著廉價洗髮水搓出來的泡沫兒,邊砸門邊吼:「有病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洗澡了?」
馬塗文抱著吉他想,女人果然就是神經的玩意兒,你要是被吵的睡不著發怒,老子可以理解,但你特麼的是在洗澡,我彈唱關你洗澡屁事?把你彈高潮了?
然後,他抱著吉他,一頭栽倒,頓入黑甜。
所以一大清早有人拍門,他第一反應是那個洗澡的女人不屈不撓,第二反應是八美回來,要酒錢了。
後者的可能性很大,他打著呵欠起來,摸著了錢包之後才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是快遞員。
跟順豐申通圓通韻達都沒關係,來自萬烽火的,高級快遞員。
馬塗文的腦神經還在啤酒花裡浸泡,問:「你來幹什麼?」
對方把文件袋遞給他:「請拿好,我需要拍照,證明文件交到你本人手上了。」
馬塗文驚訝:「為什麼我要文件?你這不是強賣嗎?」
對方沒理他,迎著酒氣手機舉高:「來,站直,笑一個。」
馬塗文咧嘴一笑,醉眼迷濛。
快遞員離開之後,馬塗文拖著步子往屋內走,一邊走一邊伸手往文件袋裡掏,希冀著能掏出個包子,或者熱騰騰的煎餅卷油條。
文件袋的口拿反了,一張照片掉出來,正落在馬塗文的腳邊。
他歪著腦袋,低著頭看,一個頂好看的姑娘,衝著他甜甜的笑。
哦,他想起來這是誰了。
他大喇喇踩著照片走過去,拖鞋底在姑娘的笑臉上留下老大的鞋印。
馬塗文打著呵欠,暈著頭,大著舌頭給羅韌打電話,說,羅韌啊,你要不要來一下,可能找到你女朋友了。
羅韌問了什麼,他沒聽清楚,早晨的空氣忽然攪動他惆悵的心事,兩行情淚下來,他回答羅韌:「八美這個沒良心的女人。」
然後一頭栽倒,趴進滿地狼藉。
醒來的時候,看見羅韌坐在沙發上,手邊放著檔案袋,還有那張撿起來,擦乾淨鞋印的照片。
馬塗文搖搖晃晃,想起身,腿使不上力,索性手腳並用爬過去,一把抱住羅韌的小腿。
羅韌抬眼看他。
馬塗文說的悲憤:「羅韌啊,你別找你女朋友了,女人都靠不住,嫌東嫌西,說走就走,我們兩個人過,我跟你,肝膽相照,白頭偕老……」
說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全蹭在羅韌的褲子上。
下一秒,羅韌揪住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往衛生間拖。
馬塗文掙扎:「哎哎,羅韌,羅韌,白頭偕老……」
進了洗手間,羅韌把馬塗文的腦袋摁進洗手池,籠頭一開,冷水噴湧而出,馬塗文天靈蓋的皮像是倒捲,一個哆嗦,一劑叫清醒的針劑沖心洗肺,直達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