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家常的水果刀。
羅韌看到,她拿著刀子,先在手腕上比劃,又在咽喉處,最後,刀尖對著心臟,持刀的手一直發抖。
羅韌的心收緊,身子前傾。
然後,她眼一閉,右手一緊……
羅韌覺得耳邊嗡嗡的,明知道自殺絕沒有成功,那一時刻,還是呼吸一停。
木代忽然睜眼。
眼神狠戾,神色幾乎稱得上是尖刻了。
她負氣似的,光噹一聲把刀子扔遠,厲聲說了句:「關你什麼事!」
羅韌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是對那一個木代說話。
她語速很快:「又不是你殺的人,關你什麼事。你也差點摔死,好不容易撿回條命,難道還要賠上去?」
胸口起伏,氣憤難平,像陰鬱的黑暗少女。
炎紅砂說的沒錯,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雙重人格。
羅韌轉頭看霍子紅:「木代可能有雙重人格這回事,我其實已經猜到……」
霍子紅說:「還有一小段,看完它。」
木代的表情轉換,忽而柔弱痛苦,忽而狠決桀驁,羅韌不想再看,怕看多了,這種印象揮之不去。
好在,看時間的顯示進度,快播放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抬起了頭。
她表情平和,雙目微微瞇起,眉頭微蹙,像是厭煩,又像是嫌惡。
她說:「你們兩個,別吵了。」
視頻就到這裡,戛然而止。
屋子裡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張叔的水果塑料袋又在嘩啦啦的響了,全然的噪音,讓人想把那兜水果扔到地上,狠狠踩的稀爛。
羅韌說:「我對心理學沒什麼研究,如果解釋的話,請用我聽的懂的說法,盡量通俗。」
何瑞華首先坦誠一件事,關於木代異常的證據和影像資料,羅韌看到的,就已經是全部了。
全部?只是這段視頻?
羅韌覺得不可能:「然後呢?」
「然後,她就以我們都想像不到的速度,治癒了。」
「治癒?」
何瑞華先生尷尬地著重發音:「自愈,自己治癒。」
他拖開椅子,從那張厚重的書桌後起身,拉過一邊的白板,用螢光筆在上面畫了三個圓圈。
第一個最大,裡頭寫了個「隱」字。
第二個適中,裡頭寫了「木代」兩個字。
第三個最小,裡頭寫了「2號」。
羅韌看向最大的圓圈:「那個是主人格?」
「是。」
「一個這麼多年都鮮少露面的人格,是主人格?」
「有些人從不露面,幕後操縱,控制整個帝國。有些人忙前忙後,只是御前行走。主次不看露面次數,看勢力比重。」
如果是平時,這樣的說辭,羅韌大概會笑一下,但是此時、此刻、此地,沒有心情。
何瑞華說:「可供分析研究的資料太少,很多是我的推論。你聽來參考,可以不相信,歡迎一起探討。」
典型的知識分子口吻。
羅韌點頭:「你說。」
「我想,你同意這樣一種說法,人的本性渴望存活,這種渴望甚至存在於無意識中。就好像,有些說著已萌死志的人,車子撞來,還會下意識躲避。」
羅韌同意,對這世上大多數人來說,死,還是要付出很大的勇氣的。
「因為存活的渴望,所以人有自救的本能。如果追究到極致,餓了吃飯,渴了喝水,都是一種自救。」
羅韌靜靜聽著。
何瑞華看那塊畫板:「木代當時,是一種自救。」
「以她那時的年紀、面對的壓力,如果繼續下去,很可能不是死就是全盤崩潰,所以我認為,她在自我的認知裡,形成了一種攻守策略。」
「主人格,帶著這種壓力,或者稱之為罪孽的感覺,隱藏,也可以說是沉睡。」
羅韌沉默,以木代的日常表現,確實看不出她是受過強大心理創傷的人,她單純可愛到近乎簡單。
羅韌忽然想到木代被潑水煮魚那一次,當時潑她的女人,很可能是沈雯的家人。
他沉吟:「但是木代,並沒有忘記八年前那件事。」
何瑞華說:「我個人傾向於覺得,這是一種策略。如果她完全忘記,反而出問題,因為那就屬於明顯的精神異常了。」
他謹慎的選擇措辭:「她記得,但這種罪孽的影響不深刻,如果說以前是深入骨髓,現在可能只影響皮層,也就是說,只有當事情被提起、或者臨到眼前,才會對她引起心理波動。她自己為自己創造了八年多的寬鬆空間,這也是一種逃避。」
羅韌無法反駁,木代被潑那一次,確實當時的表現很異常,但也必須承認,後來她恢復的很快。
類似反彈。
何瑞華繼續:「然後,主人格把兩個次人格,推到幕前。接下來,類似自由選擇……」
他用筆尖點了一下寫有「木代」的那個圓圈:「這一個勝出。」
羅韌問了句:「為什麼,感覺上,2號更精明強幹一點。」
何瑞華點頭:「不錯,但是還要加上幾個形容詞,自私、利己。」
「從錄像帶視頻裡可以看出,2號是完全自我的,一切從自我角度出發,不顧及責任、道義,人畢竟是社會性的,這樣的性格在普羅大眾裡,很不受歡迎。」
羅韌想起在五珠村那次,和老蚌斗的凶險時,木代忽然不見了,他後來循著哨聲,在很遠的海域發現她。
何瑞華的描述沒錯,2號的唯一目標是帶木代脫離危險,至於當時還處在險境中的羅韌或者曹嚴華,她從未想過要去幫忙。
她確實數次去救木代,但她只救木代,她為自己開脫,言之鑿鑿,理直氣壯,說的好像全無責任。
何瑞華說:「但是木代就不同了,你有沒有發現,她有一個特點?」
羅韌回答:「她有很多特點。」
何瑞華笑了一下:「羅先生,你仔細回憶和她的相識相處,你覺得,她前後有什麼不同嗎?」
羅韌想了一下。
是有不同,最初見到時,木代還算是犀利和不馴的,和他有衝突,但是漸漸的,她就是他的姑娘了。
何瑞華提醒他:「你是不是覺得,越來越喜歡她?」
這不是屁話嗎,相處的漸入佳境,感情自然是越來越深,如果對看兩生厭,還談什麼繼續相處?
何瑞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我的意思是,她在根據你的喜好,去塑形她自己,木代被主人格推到幕前,又輕易勝出2號,不是偶然的。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
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
好繞口的話,羅韌在心裡重複了一遍,眉宇間開始蘊上怒色,但是說話時,倒是笑著的。
「你什麼意思?」
何瑞華平靜的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對愛人來說,很難接受。」
「你是不是覺得她很乖巧可愛,越跟你相處,就越對你的胃口,你喜歡什麼樣的,她就是什麼樣的?」
「她是不是幾乎不惹你生氣,偶爾發點小脾氣,你哄一哄她就開心,不吃你的醋,不犯你的忌諱,一切都好像是按照你喜歡的模子打造出來的?」
羅韌憤怒,又覺得荒唐。
霍子紅適時開口,語氣柔和:「羅韌,我們現在討論木代的病情,你不要代入個人感情。何醫生說的這些,木代小時候其實已經有一些端倪了。有一個詞,或許聽起來刺耳,但可以形容這種情形。」
她頓了一下,說:「討好,刻意的討好。」
何瑞華咳嗽了一下:「有一種爬蟲,叫避役,俗稱變色龍,可以根據周邊環境的不同去改變自身顏色。這一點和木代的情況有類似之處,她和不同的人相處,表現出來的性格其實是不大一樣的,而且因為是次人格,所以波動也頻繁。」
羅韌忽然把怒色收了回去,說:「說,你們繼續說,說完了,我再發表意見。」
他臉色並不好,往沙發背上一靠,沉默以對。
何瑞華尷尬地和霍子紅對視了一眼:「基本上,她之前為什麼會出現異樣,我們有這樣的……推測和討論。」
羅韌面無表情:「何醫生,我想問你,都說醫者父母心,你懷著一顆什麼心呢?」
何瑞華不明白為什麼有此一問,莫名其妙。
羅韌說:「我認同你自救的說法,她在那種環境下,孤立無援,沒有人幫助,自己想救自己,把那段往事淡化或者隱藏,並不奇怪。」
「但是……」
他笑起來:「有一個故事,你聽過沒有?」
他自顧自講下去。
「有一個精神病人,他的症狀很奇怪,每天就打著一把傘,蹲在房間的角落裡,不吃也不喝,也不講話,換過很多心理醫生,大家束手無策,都覺得他沒救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新的心理醫生。他沒有問很多,也默默打了一把傘,陪著那個病人蹲在牆角,不吃不喝,也不講話。」
「過了幾天,那個精神病人終於說話了,偷偷問那個心理醫生說,你好啊,你也是一隻蘑菇嗎?」
何瑞華是專攻心理科的醫生,當然聽過這個故事,但是,他還是不明白羅韌的用意。
羅韌說:「你憑著一段影像、自己的理解,做出一番你覺得合理的,並且可能已經被霍子紅認同了的推論。」
「你有去瞭解過木代嗎,有打著傘陪她一起待過嗎?她可能也只是一隻與人無害的蘑菇,但是你把她妖魔成變色龍。」
又轉頭看霍子紅:「你也認同了這種說法,在你的想法裡,木代和所有人的相處都變成了刻意討好,和你的相處是,和我的相處也是。」
「你身上命案未清的那段時間,你知道木代有多為你焦心嗎?你們相處這麼久,你覺得沒有一點真情實意的成分在嗎,只是討好?你是什麼東西,我們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讓她去討好?」
羅韌有點控制不住,霍一下長身站起:「我大概也是精神分裂了,才有空在這聽你們亂噴。我現在要見木代,哪位能給指一下路。」
沒有人動。
良久,霍子紅疲憊地抬頭看羅韌,輕聲說了句。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