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這是南田縣這幾年來,出過的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案子,儘管上頭說要盡量不外傳,但這是個小縣城,橋下摔死個人都有一撥撥的人要去看事後的熱鬧,更何況是這麼稀奇的事兒呢?
羅韌多給了陳向榮一百塊錢,讓他打車回去,自己就不送了。
陳向榮挺高興的,反正路不遠,他把錢小心揣進內兜,一路走回去。
經過橋邊時,和那些看事後熱鬧的人一樣,他也探出頭去,看了又看。
羅韌在車上坐了一會。
陳向榮不是他找的第一個人,在這之前,他和鄭梨聊過。
鄭梨挺緊張的,開始,大既以為他是來調查的,不住撇清和木代的關係。
「我跟她也不很熟的,」她說,「她到飯館打工也才幾天,她是哪裡人,過去幹嘛的,我都不知道,問了她也不說。」
但到底是個小姑娘,經不住他話裡的試探和牽引,慢慢的,話裡話外,都在擔心木代了。
——「我木木姐身上沒什麼錢,我在長途大巴上遇到她,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包都沒拎一個。也沒錢,後來姑媽給她支了點,但是也不多。」
羅韌聽在心裡:身上沒錢的話,不大可能在短時間跑路。而且她那麼明目張膽跳樓跑了,公安會有防範,第一時間會徹查進出的車站,所以木代現在的位置,最有可能還是在南田。
「她在南田,還有什麼朋友嗎?」
鄭梨想了一下:「沒有。她也沒說起過她家裡人,只說有個男朋友,人長的帥,好像也挺有錢,對她也好。」
羅韌心裡,某個柔軟的角落,動了一下。
「她一直要找人,說是二十多年前住在拆了的老樓裡的,一個喜歡穿紅色高跟鞋的女人。不過好像也沒找著。」
從鄭梨這裡,似乎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離開之前,羅韌最後問了一句:「她精神狀態怎麼樣?」
鄭梨聽不懂。
羅韌換了個問法:「你覺得,你木木姐,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厲害呢,還是軟弱的那種?」
鄭梨說:「我木木姐怎麼可能軟弱,她可厲害了。」
想了想,又補充:「我也說不清楚,有時候你覺得她凶吧,轉頭她又會對你很好。就是那種,外頭是硬的,裡頭是軟的的那種。」
羅韌開著車,在南田縣兜了一下午的圈子,每條街每條巷都經過,不止一次。
有時停車下來買杯東西,轉身又扔掉,城郊也去了,車子飆過去,一路的塵土。
他有點懷念在小商河時,一路飆過戈壁,沙丘衝浪,旋車激起揚沙,嗖呦一下,像揚起的風。
他一直兜圈到很晚,然後去了夜市,買了些日用品,買了酒,啤酒、白酒,葷食,烤雞、燒鵝、鹽蝦,幾樣拌素菜,裝了白飯,經過水果攤時,又買了幾樣水果。
然後開車,進了白天兜逛時看中的小旅館。
是真小,簡陋,也沒什麼人,身份證登記是用手抄的,也沒有什麼攝像頭,洗手間甚至不是燃起熱水,是熱水器,要用燒的。
羅韌入住,先燒了水,然後開了電腦,定了網頁,最後把飯食在桌子上擺開,並不動筷,打開了電視去看,信號也不好,屏幕在跳,沙沙沙的雜音,當地的新聞碰巧在報昨天的案子,主持人抑揚頓挫地說:案情已經取得重大進展。
夜半12點過,有節目的頻道都少了很多,羅韌隨便撳到一檔情感節目,播的是見慣的原配與外遇之爭,面部打著馬賽克的男人穩坐釣魚台,原配泣不成聲說:「當年你追我的時候,也是掏心掏肺……」
嗯,昨日掌中玉,今日口中痰,兩相撕破臉皮,恨不得唾在地上。
有叩門聲,很輕,夾在主持人苦口婆心的叨叨中。
羅韌卻立時警醒,下一刻關掉電視,頓了一頓,走到門邊,伸手搭住門扣,輕輕擰開。
暈黃色的走廊燈光下,木代就站在那裡,總覺得她好像更瘦了,帶著很大的口罩,只露出兩隻眼睛,像雖然受了驚嚇但沒有惡意的小動物,眼瞼下睡眠不足的暗影。
她說:「我看到你的車,在街上轉啊轉的,我想,你大概是來找我的。」
羅韌向前走了一步,木代很敏感,馬上後退。
羅韌笑了一下,說:「木代,我之前摟過你、抱過你,也親過你,你要是覺得這病是近距離接觸就能傳染的——現在才防範,是不是太晚了些?」
木代沒說話,頭略略低下,長髮從前頭拂下,露出細緻白皙的脖頸,蒼白的,又脆弱,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折斷了一樣。
羅韌問:「這兩天吃飯了嗎?」
她想了一下,然後搖頭,衣服有幾處蹭破了,破口邊緣還有灰,也不懂她這一日夜,是藏到哪去了。
羅韌伸手,拉住她胳膊進來。
屋裡的味道不同,食物的香氣,刺激著閉縮了好幾頓的味蕾,木代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子夜宵上,大都是塑料餐盒盛著的,但於她,已經是鋪開的盛宴了。
目光被隔斷,羅韌站過來,擋在她和裡屋中間,示意了一下洗手間:「洗澡。」
木代說:「我沒有衣服換。」
「我聽說了,一件行李也不帶,一分錢也沒有,帶了腦子帶了手,自己覺得挺瀟灑是吧?」
他拿了衣服給她,男式的,還有超市裡買的一次性旅行換洗內褲。
然後推她進洗手間:「洗澡,洗完澡吃飯,然後說事。」
☆、109|第13章
鄭水玉家的洗手間只巴掌大,用水又儉省,不知道每天是不是按照配量來,水頭從來小小,每次洗完澡的感覺,都像久旱的地才濕了表皮,渾身不舒服。
所以,這大概是這些日子洗的最舒心的澡了,水量充足,水溫也滾燙。
擦乾了身體出來,先撕開包裝穿了內褲,又抖開羅韌的衣服看,半新不舊,疊痕整齊,湊近了,還能聞到洗乾淨的衣服特有的味道。
比劃了一下,真大,衣袖長出她胳膊一大截,直接套頭進去,整個人像罩了個麻袋。
她低下頭,袖子褲腳都連挽好幾道,才打開門出去。
走到桌邊坐下,筷子就在手邊,木代猶豫了一下,覺得賓主畢竟有別,還應該等羅韌說一聲再開動。
誰知羅韌先把筆記本電腦先遞過來,說:「先看完。」
木代接過來,屏幕往下壓了壓。
兩個打開的網頁,兩篇文章,都是講艾滋病的,關於原理、症狀、潛伏時間、傳播途徑等等。
她手指滑在觸屏上,一下下翻著看,頭髮上的水滴在泛亮摁鍵邊上。
看完了,她把電腦遞回去,羅韌接過了放在一邊,說:「今天我問過了,中心院就可以做抗體檢查,你要是不放心,找時間我給你抽血,然後送進去驗……先吃飯吧。」
木代悶頭吃飯,人也奇怪,開始餓過勁了,什麼都不吃也不餓,真的開始有東西裹腹,反而越吃越餓。
中途羅韌開了酒,木代自己拿了罐啤酒,咕嚕嚕一口下去一半。
據說長的飯局總有一兩個停點,通俗講就是「吃累了,歇一歇,再戰」。
這半罐酒就是第一個停點,木代把啤酒放回桌上,筷子也擱下,沉默了一會才問:「大家都還好嗎?」
「挺好。」
「鳳凰樓……開張了嗎?」
「開了,當天下大雨,一桌客也沒有,曹胖胖差點哭了。」
木代想笑,笑容剛出現就隱了,總覺得好多糟心的事好像在邊上虎視眈眈的臉,說她:還有心情笑!
又問:「那凶簡呢,現在應該第四根了吧,鳳凰鸞扣有指引嗎?」
羅韌說:「沒人關心凶簡。」
這話是真的,每個人都在自然而然的懈怠,總覺得凶簡這事虛無縹緲、師出無名、無關痛癢、並不迫在眉睫,無利可圖又凶險莫測。
做一件事,要麼有動機,要麼有動力,他們都沒有——神棍形容的沒錯,就是拉磨的驢,鞭子不抽的狠了,不切實吃點虧,都是不想動的,炎紅砂因為新奇好奇成立的「鳳凰別動隊」,過了起初那股子勁,現在挺有各回各家的架勢。
更何況,現在有更緊迫的事情。
羅韌終於問到正題:「為什麼要跑?」
木代沒吭聲,過了會把啤酒拿起來,又灌了一大口。
「頭腦一熱,看到開著的窗戶,覺得能跑掉,就跑了。」
羅韌說:「起初,你很配合調查,要想跑的話,在飯館時就跑還更容易些,犯不著到公安局才跑。」
「木代,你是害怕了吧?」
木代不說話,過了會,她把面前的碗盒推開,胳膊撐在桌面上,垂著頭,雙手摀住了臉。
羅韌聽到她吸鼻子,鼻尖泛著紅,輕輕咬著嘴唇,但是不拿開手。
她不像從前那樣想哭就哭了。
羅韌把抽紙盒推過來,說:「別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
木代沒看他,還是低著頭,伸手抽了一張,胡亂擦了擦臉,然後揉了團扔進垃圾桶。
「有目擊證人,我開始跟他們說,半夜發生的事,天那麼晚,馬超可能是看錯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筆錄的時候,第二個證人隔著玻璃看過我了,也說是我。」
說著又去拿酒,罐裡差不多空了,拿起來很輕,一搖嘩嘩的響,只好又放回去。
其實還有白酒,但是羅韌先不給她開。
他又問了一遍:「那你害怕什麼?」
木代低著頭,說:「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連夢也沒做一個,特別沉,所以,連我自己也不確定……」
羅韌接過話頭:「你害怕是自己睡熟之後,無意識的狀態時,曾經起身出去過?」
木代說:「因為我有前科啊,何醫生說我人格混亂,有時候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現在已經給自己定罪了是嗎?」
木代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想著:有兩個證人呢。
一個叫馬超,是張通的混混同學,一個叫宋鐵,是五金公司的職工,兩人並不認識。
兩個證人,證詞互相印證,都在當夜看到她,連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都說的確切。
羅韌笑起來:「木代,我教你一句話,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
木代抬眼看他:「什麼意思?」
「別想著自己是個罪犯,先入為主你就會忽略很多重要細節。我是之後才來的,不可能知道詳情,當天的事情,要靠你去分析回憶。」
他取出那瓶白酒,也不用開瓶器,桌角一磕磕掉瓶蓋,拿了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十個小半杯,又掏出手機,調到秒錶。
「咱們來做個遊戲,你現在為自己辯護,你就想著自己是被陷害的,要盡力為自己開脫,給出讓人信服的理由。兩分鐘一條,時間到了,想不出來,就喝酒,一條都想不出來,那行兇的就是你。」
他撳下開始,2分鐘倒計時,上頭的數字開始瘋狂變換。
木代用了好一會兒去消化他的話,沒來由的緊張,目光觸到羅韌的,他神色凝重,催促她:「趕快!」
連這語氣都加重她緊迫感。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