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她翻山,抄近路。
睡前,她跟青山確認過,常規的道是繞遠的,翻山會近很多,一二十里這種話,只不過是去唬一萬三。
但這個山頭是常年的泥石流和塌方形成的,特別不穩,小孩子往上爬,上頭都會嘩啦啦掉石頭。
換句話說,這山就像藏地的雪山,脆弱的不能經觸碰,聲音稍微大一點,都會招致雪崩。
可是自己不一樣,自己會輕功啊。
她手腳並用,幾乎是拿出壁虎游牆的勁兒翻山,一點一躍,身子一縱,自己看不到,但心裡覺得,姿態一定特飄逸灑脫。
師父大概會誇的。
但師父也親口說:「木代,你怎麼練,都練不到我當年的。」
大師兄鄭明山向她提起過師父的當年,說是,地上擺一排齊直十二個雞蛋,半空揚一條紅綢子,綢子揚空的同時,師父抽刀,踏著雞蛋,一路過去,十二道刀光雪亮。
然後落地,雞蛋一個不破,地上,慢慢飄下十三段紅綢子,左一片,右一片,姿態柔軟。
不過,這絕技,木代從未親眼見過,因為她見到師父的第一眼時,師父就坐在輪椅上。
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氣質嫻靜,眼神裡很多很多故事,隻身一個人,守著幽深的大宅門。
因為木代拜師,霍子紅見過她師父一次,來送紅紙包著的「學費」,離開的時候,牽著木代的手,說:「你師父啊,年輕的時候,一定美的不要不要的。」
……
木代爬上山頭。
向下看,山谷裡,不知道是不是地氣上湧,居然像是薄薄的霧氣瀰漫。
木代低下頭,衝著山谷底下問:「你是誰啊?」
又自問自答:「我是木代啊。」
仔細聽,沒有預想中的回音,聲音只不過比平時宏亮點罷了。
她撣撣手,準備繼續趕路。
就在這個時候,高處忽然響起了撲騰撲騰的聲音,循聲望去,認出是蝙蝠,一隻接一隻,張著翼傘似的翅膀,俯衝著盤旋,發出難聽的刺耳聲音。
木代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俄頃閉上眼睛,細細辨認發自高處的,空氣裡,逸出的每一絲聲音。
像是極力想衝破阻塞的人聲,又像是搶撞的悶響。
手電打開,向著高處的山照過去,亮光猶疑地逡巡,慢慢停在一處。
蝙蝠,就是從那裡飛出來的。
☆、139|第11章
木代遲疑了一下,打著手電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又照了照低處盤旋的上山小道。
想一橫心不去管它,腳下卻遲遲挪不開步子,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如果不繞遠道,就這麼直上直下翻山的話,其實用不了多久,不會耽誤時間的。
主意已定,木代吁一口氣,兩手甩甩,脖子扭扭,小手電擰亮了咬在嘴裡,沖了幾步提氣,在坡度幾乎接近70度的坡上一路往上疾奔,偶爾氣洩了,就俯身抓叢草或者撐地借力,末了一個縱躍,就站上了那條山道。
她記著蝙蝠飛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去看,覺得沒什麼異樣,也就是普通的山壁,還有掛下的籐葛雜樹。
但是,或許是被手電的光亮驚動了,那奇怪的聲音好像又出現了。
木代站了兩秒,忽然想到什麼,伸手去抓那叢籐葛。
果然,帶起了好厚的一大蓬,葉子帶著土灰從頂上落下,嗆的她悶聲咳嗽。
這是個……隱秘的洞。
洞口並不直接朝外,有塊斜剌剌片出的石壁,像從前老宅子門口的照壁或是屏風,把真正的洞口包在了裡面,人想進去的話,得側著身子,過一條窄道。
而且,洞口的籐葛蓋的恰到好處,如果不是有蝙蝠從那裡飛出來,木代還真的以為,那只是常見的籐葛掛下山壁。
她小心的順著那條窄道進去,快到盡頭時,又一隻遲鈍的蝙蝠冒冒失失飛出來,木代嚇了一跳,伸手就去打,掌心摸到微溫蠕動的一團,噁心和嫌棄瞬間竄上腦頂,又忙不迭的甩手。
動的比想的快,這毛病總改不了。
這洞,稍微有點深。
木代打著手電往裡走,才走了幾步,電光忽然照到一個人的臉,慘白,嘴裡塞著布頭,拚命掙扎,見到木代時,激動的幾乎要哭出來。
曹嚴華?
木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了足有一兩秒,反應過來之後,正要過去,身後忽然傳來磔磔的笑聲。
女子的,低細而又尖利的。
木代渾身一震,瞬間回頭。
沒有人,連影子都沒有捕捉到一條,剛才的笑聲,好像起自空虛,又歸於消靜。
木代不想追出去查看,以免被人調虎離山,當務之急,還是先把曹嚴華解開,不管是什麼妖魔鬼怪,兩個人對付總比一個人要好。
她半側著身子,慢慢地向著曹嚴華走過去,分了一半的精力在另一面,以防那個怪聲再次出現或者突然襲擊。
才走了幾步,猝不及防的,腳下霍然一空。
整個人身不由已,直直墜下,倉促間伸手去抓,指尖和翻板的邊緣擦過。
翻板陷阱,她是聽師父講過的。
師父的故事都是久遠的傳奇。
講說,翻板陷阱,有個中軸,四面有扣合的插銷,人被引誘著慢慢走過去,整個人站上半面翻板的時候,插銷一撤,那頭極輕,這頭極重,輕功想借力都借不到,轟的一聲,人就下去了。
有那心腸歹毒的,陷阱底下倒插尖刀,多少武林好漢折在上頭了。
師父的故事,跟武俠小說是不一樣的,武俠小說的主角永遠不死,但師父故事裡的人,往往戛然而止。
她那時候小,纏著問:「然後呢」
「死了。」
那麼厲害的、漂亮的、瀟灑的、嫵媚的、風情的,各色的人,怎麼會死了呢?
師父笑笑說:「都會死的,陰溝裡翻船的多。但是因為你們不滿意,所以那些說書的,才把大俠改的無所不能,長長久久。」
其實那些人,死的也很突然、很快,並不總是死裡逃生,並不總有化險為夷的運氣。
下落的剎那,和師父的這番對答,忽然過電影樣迅速在腦子裡掠過。
不想死呢。
拚命伸手去抓,翻板已然蓋合,身子極速下落,惶恐瞬間化作岑岑冷汗。
——她都不知道這有多高。
慌亂間,忽然摸到石壁,嶙峋,突兀,她雙手微曲想抓住。
捉不住,下落的速度太快,甚至能聽到指甲和石壁摩擦發出的哧拉聲。
木代不管,再抓。
——哪怕是一點點的摩擦力,都可能讓她的速度降低,她不想死呢。
她會壁虎游牆,師父講,要學成壁虎,四肢和小腹頂在牆面上貼合,你要想著,你腹部有個吸盤。
再抓,拚命拿腹部去頂,提著氣,四肢用力,只要挨到石壁,不計代價,一定要抓住。
繼續急速下落,腹部一片刺痛火燙,應該是被尖出的石頭劃出血了,或許開了膛,誰知道呢,不能想,沒到底之前,就要拚命去抓。
哧拉……哧拉,指甲很快磨禿,然後劇痛,不管,不去想。
終於,轟的一聲,落地。
那股衝撞,撞的五臟六腑都顛了幾顛,胸腔腹腔,翻江倒海的難受。
落地了,終於落地了!
第一反應,居然是巨大的驚喜:沒有摔死我,我還沒死呢。
她笑起來,聲音迴盪在這個巨大的洞穴裡,難聽而又怪異,難聽的她忽然不敢笑了:是我在笑嗎?還是我其實摔死了,我的魂在笑?
她躺著,不動,閉上眼睛,俄頃又睜開。
這洞裡,並不很黑,遠近散落著幽綠色的瑩瑩磷火。
木代艱難的轉過頭,看到自己攤在身邊的左手,看到中指的指甲,是豎起來的。
指甲不應該是服服帖帖的,貼著指面的嗎,她的指甲為什麼是豎起來的?
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之後,巨大的疼痛,直衝眼底,眼淚幾乎是毫無徵兆的奪眶而出,劃過臉頰,滴進背後冰涼的泥土裡。
過了一會,她深吸一口氣,右手抬起來,小心的、慢慢的,覆在左手手面上。
心裡數:「一、二、三。」
數到三的時候,牙關一咬,迅速的、用力的,握了下去。
時近半夜,中緬邊境。
這個村子叫那奇波,屬雲南緬甸交界,靠近密支那。
白天時它只是普通的村子,有蔫著氣的雞,打不起精神的狗,三三兩兩扛著鋤頭下地的面目枯槁的村民。
然而到了某些日子的晚上,十一點之後,凌晨兩點之前,它會出乎意料的熱鬧。
村口會搭起一個又一個涼棚,大多四面敞風,像是內地的大排檔。
有交易的涼棚,布袋裡倒出來,或是翡翠,或是其它寶石原石,攤主盤腿坐,敞懷,胸膛的黑毛間隱現一條青龍,腰包裡幾厚沓錢,分不同幣種。
有吃海鮮夜宵的涼棚,這裡明明不挨海鮮產地,但是會有最新鮮的海鮮,塑料箱子往外倒,冰塊混著生蠔貝類魚蝦嘩嘩而下,燒烤專門有一項叫波爾多紅酒燒,味道怪裡怪氣。
也有牌桌,打的是麻將,但不見錢,只推籌碼,十隻藍籌抵一隻紅籌,十隻紅籌抵一隻金籌,一般金籌被人拿走時,堆牌的人會變一下臉色,悻悻罵一句粗口。
有妖冶的女人,腰細腿長,胸挺臀圓,在人群中婀娜而走,只要一個眼神,就會含笑停在某個男人身邊,不講價,也不吵嚷,於無聲中,一切水到渠成。
而那些不敞風的,通常有個黑布門面,閒雜人不會進,也不能逛,門口守著彪形大漢,特定的人來了,對手裡的半張鈔票,或者撲克牌,嚴絲合縫對上了,會悄然入內。
而兩點鐘一到,所有人、車都會撤走,在黑暗中打亮車燈,無聲無息往來處去。
這是中緬邊境上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不外道的那奇波三小時夜市。
羅韌此時,就坐在海鮮涼棚裡,坐布面的小馬扎,面前的小桌子四腳不齊,有一塊下頭還墊了塊碎磚。
然而小桌子上的菜色卻不犯,片的極薄的三文魚,慵懶綿軟似的碼在冰沙雪山堆上,邊上小瓷碟裡,醬油中央點芥末,又有冰鎮明蝦,蝦肉水晶樣透明,偶爾,蝦身還會忽然抽動。
對面還有個位置,但還沒人。
羅韌給自己倒酒,裡頭冰塊消融,底下沉一顆圓滾滾青梅。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