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節
羅韌大概也想到了,和曹嚴華輪換著挖的時候,用鏟都用的很少,大多數時間是用手去推撥,挖了有約莫半個小時,終於現出全貌。
是個坐著的男人,身上的衣服還沒有朽爛乾淨,兩手前握,心口處插一柄金吞口的匕首。
難怪賞金獵人叫個不停,原來是為了這把匕首。
拔出了看,匕首底邊上有一行凹刻的小字。
——落雪就梅酒一壺。
羅韌沉吟了一下:「這個人死的時候,應該是緊緊握住被扣封的七根凶簡的。那個認字犬衛大護挖坑,可能還沒有挖到這個人的屍身,只是突然看到了被鳳凰鸞扣封住的卷簡,於是抽了出來。」
換了是別人,可能也打不開。但是這個認字犬,是天生的、打開鳳凰鸞扣的鑰匙。
七根凶簡就此上身,那是七道急於吸食血氣的戾氣,認字犬成了幫助它們恢復元氣的宿主,什麼合葬、鑿刻墓碑,所有計劃好的事情驟然終止,或許意識都變的懵懂不清,土坑草草掩埋,連鑿了一半的墓碑都翻覆過來。
曹嚴華奇怪:「那這個死了的人,又是誰把他埋掉的呢?」
沒人回答,靜默中,身周又傳來篤篤篤的聲音。
大家一起回頭。
那是停不下來的曹解放,對著已經擦好的鳳凰鸞扣啄個不停,炎紅砂趕緊過去把它抱到邊上,一萬三拿了兩根木簡在手裡把玩:「古代那種簡冊,都是用線或者繩子連成了一卷的,這些木簡身上都沒孔,也不知道怎麼連……」
他瞇著眼睛,把兩根木簡齊頭並邊的接上,驀地眼花,覺得木簡側邊上像是伸出黑色的觸爪,卡噠一聲就接連上了。
一萬三嚇的一個哆嗦,木簡險些脫手,羅韌說了句:「全部連起來試試看。」
橫豎這些木簡都一模一樣,沒什麼先後順序,七根全部拼接好,像整幅拉開的版畫,一萬三從一頭開始內卷,捲成了一筒,木代拿了個鳳扣,掰開了說:「套套看吧。」
鳳凰鸞扣扣封住七根凶簡,就該是這個樣子吧:三根金澄的鳳凰鸞扣,盤龍狀沿著卷緊壓實的捲身蜿蜒貼合,伴隨著首爪的扣緊,木簡上現出了金色的、游動著的光華。
那光華慢慢迤邐開,遊走在四圍的空氣中,隱隱的像是有曼妙的鸞鳳影像舒展,很快就把幾個人罩在當中,只有曹解放,不解地看著突兀出現的光芒,蹭蹭蹭的跑開些,又跑開些。
周圍驀地一暗,片刻之後,重又亮起,像是之前經歷過的那次,忽然間進入到水影當中。
集市、酒肆,人來人往,小販兒推著堆滿了酒罈子的板車,晃晃悠悠停在門口。
空氣乾燥,喧聲嘈雜,有叫罵,也有吆喝,酒樓裡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小二揚著汗巾,甩搭在肩上,長長的一聲吆喝:「來嘍……」
髮髻、網巾、盤領衣、直綴,也有「頭頂一個書櫥」的四方平定巾,多半是明代,反正是在清朝之前,一準沒錯的。
木代站在二樓的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上菜的小二迎面過來,托盤上奉著熱滾滾的砂鍋,她下意識想躲,來不及,小二滿臉笑意,托著菜盆從她身體裡倏忽而過。
明白了,和水影裡一樣,這些人都看不見她。
她四下去看,看到走廊盡頭的角落裡,羅韌正朝她招手,於是趕緊小跑了幾步過去。
那是個包房的雅間,房門半開,上菜的小二正掩門出來,羅韌趁著這間隙,拉著木代閃身進去。
屋裡是張大餐桌,桌上滿滿當當,虎皮肉、翡翠魚羹、徽州毛豆腐、花珍珠、油煎雞,還有大吞肚的酒罈子,淺口的酒碗,桌邊圍坐了五個人,有個高大英挺的男人,擎起了酒罈子,正往一字擺開的酒碗裡倒酒,腰間插了把金吞口的匕首。
一個滿臉病容的男人起身,謹慎地閂了門,還用手推壓著試試牢不牢,一萬三就抱著胳膊倚在門邊,誇張地沖那人做鬼臉。
曹嚴華嗅著餚菜的香氣,伸手想去拈雞腿,試了幾次,都像是拈到虛幻的影子,邊上,炎紅砂正抿著嘴偷笑。
那滿臉病容的男人回桌坐下,說:「尹兄弟那裡,我已經安排好了,他讓我們放心,說是以後就在八卦觀星台附近住下,咱們留下的東西,一定會保管好,交代的事,也會照辦——他死了還有兒子,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哪怕斷子絕孫了,也一定找個可靠的人繼續擔待下去。」
有個勁裝打扮的年輕女子笑了一聲,說:「咱們從山匪手裡救了他性命,只委託他做這一件事,想來他會好好應承的。」
那個倒酒的男人嗯了一聲:「我已經把梅花軒掌事的位置讓出去了,有霧鎮上,正在找工匠起宅子,我交代過,宅子的名字就叫『觀四牌樓』,以後繼承宅子的人,會一起繼承銀眼蝙蝠的秘密。」
他邊上又有個中年女人,點著頭說:「咱們這樣安排,是要簡單的多了——前人安排的那麼複雜,可是費了我們好多事兒,耽誤了不少時間。」
最後一個虯髯大汗哈哈大笑:「可不。將來險情再現,就把魯班造件馳送觀四牌樓,趙兄弟的人拿了造件,經由銀眼蝙蝠帶路,自然就能找到谷中河底的匣子,再看了帛書,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聽到「趙兄弟」三個字,木代心裡砰砰直跳,想著:這個男人,果然就是梅花一趙。
梅花一趙歎了口氣:「這樣安排,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紕漏,畢竟以後的事,誰都說不清楚。」
那個勁裝女子笑了笑,雙手捧了酒碗起來,說:「又不是神仙,誰能算無遺策?也只能做到這啦,來,就算是斷頭飯,也得碰個杯。」
聽到「斷頭飯」三個字,木代心裡陡的一激,看一萬三他們時,果然個個都變了臉色。
梅花一趙沒動,過了會說:「真是對不住大家。」
那虯髯大汗大笑:「我老周得罪了奸人,本來就下了死牢,按律當斬。多賴趙兄弟搭救,讓我又多吃了這麼久的陽間飯,不就是個死字嗎,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
那勁裝女子也笑:「趙大哥幫我報了大仇,我當時便說,無以為報,也就這條命,隨要隨拿。能和大哥死在一處,我也是沒什麼遺憾了。」
滿臉病容的男人端了酒碗,自顧自一飲而盡,沒事人樣拈了筷子夾了片白肉,蘸醬嚼了,說:「當初就說是死士,你來找我,無非是知道我有絕症,活不了多久,早晚也是個死,早死早超生,於我也沒什麼分別。」
梅花一趙沉默了一會:「我其實開始也想不通,為什麼指定要死士——起先還以為,是因為凶簡邪戾,收伏它要冒出生入死之險。」
他推開面前的杯盞,彎腰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包袱,向著桌面光啷一扔。
包袱散開,木代看的分明,裡頭正是鳳凰鸞扣扣住的七根凶簡,簡身之上,金光之氣與黑色的煞氣交纏,時隱時現。
她先還覺得奇怪,緊接著就明白過來:梅花一趙他們,已經把七根凶簡收全了。
聽到梅花一趙說:「這一路以來,凶簡給出了很多簡言,刀劈劍砍火燒水淹,其實帛書上說的清楚,歸根結底,無非人心二字。」
「人心是很難說清楚的東西。至小也至大,至繁也至簡,至毒也至善。凶簡的戾氣來自人心,這世上,能壓制人心的,也唯有人心罷了。」
「凶簡如果沒有戾氣附著,也只不過是普通的木簡。鳳凰鸞扣沒有另外的力量加注,也只是稀疏平常的青銅件。」
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壓的很低。
「這是兩方力量的博弈,或許正邪有別,但是,都需要獻祭。沒有最後一道封印,鳳凰鸞扣只能把凶簡封印七天——而這最後的封印,要拿命來祭。」
曹嚴華聽的心頭火起,氣急上腦,一時間也忘了身處的情勢,衝上去就想理論,才剛沖了兩步,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下一瞬,又轉作清亮。
已經換了場景,是在荒郊野外,一道鮮血正斜上半空,忽然中途改向,像是被什麼吸附,直直飛向地上斜置的鳳凰鸞扣,說來也怪,鳳凰鸞扣上沾了血,瞬間隱掉,始終光亮如新,而簡身上的黑色煞氣,也因為鮮血的彌上而稍稍消退。
定睛看時,先前的那個勁裝女子正軟軟癱下,頸間血流如注,梅花一趙死死抱住她身子,低聲道:「我好好發送了你們,很快就下去陪你。」
身周不遠處,已經躺了兩具屍體,那個虯髯男人仰頭喝乾了酒葫蘆裡最後一點酒,蹣跚著走到鳳凰鸞扣之前,大笑說:「來,這條命,要拿,就拿去。」
說話間,伸手橫掠,刀光閃處,臉上笑意不絕,身子直直栽倒在鳳凰鸞扣之上。
場景又變,大雨滂沱,嗥聲四起,周圍的山勢,像極了……不,就是他們所在的鳳子嶺。
大雨中,梅花一趙蹣跚而來,身後躡手躡腳,跟了兩三隻被雨淋透的餓狼。
他似乎早已知道,也並不在意,左右看了看,信步走上山壁處的一個明洞,倚壁而坐。
懷中抽出鳳凰鸞扣扣封的凶簡,哈哈大笑,金吞口的匕首抽出,插在腳邊。
喃喃說:「我聽說,這個地方叫鳳子嶺,老子曾經來過。還聽說,三個山頭,從天上往下看,像三隻首尾相銜的鳳凰。」
「也許,這就是老子最初封印你的地方。」
「這幾千年,你被收放在不同的地方,卻總會出世——不如就回到起始處,希望藉著聖人的在天之靈,這一趟,能把你封的更久些。」
他仰天大笑,伸手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直插心窩。
再然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兩隻手,死死抓握住了凶簡。
電閃雷鳴間,血腥氣在空氣中蔓延,不遠處的幾隻狼聳著脊背蠢蠢欲動……
就在這個時候,金澄色的光芒忽然大盛,鳳凰鸞精緻曼妙的影子在雨中流轉,再然後,轟然一聲,地裂土開,梅花一趙連同握持的凶簡,瞬間消失於地下。
混著雨水的泥沙掩埋過來,只剩下那幾隻狼,茫然的過來,地上嗅了又嗅,一無所得。
卡噠一聲輕響。
鳳凰鸞扣鬆開,扣緊的木簡重新散在墊布上,雜亂的互交互疊。
所有的影像歸於沉寂。
太陽升到最高處了,空氣清冷,可這山嶺裡,還是瀰散鳥語花香的意味。
每個人都不說話,曹解放搖搖晃晃的,走到這,走到那,尾巴撅著,在草叢間尋尋覓覓。
頓了很久,羅韌蹲下身子收拾木簡和鳳凰鸞扣,說:「我們先回去吧……」
話還沒說完,曹嚴華忽然大叫:「我不幹了!」
他一腳踢開腳邊的軍鏟,鏟子飛出去,光噹一聲砸在山壁上,曹解放嚇了一跳,撲騰騰飛掠出去好遠。
曹嚴華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不幹了,我不服!」
「這什麼意思啊,狗屁的鳳凰鸞扣,闔著最後都死了?死光了?」
「好人就這下場?那幹嘛當好人?我還不如回去當賊,抓我蹲號子也不會讓我死啊。」
木代咬了咬嘴唇,想讓他冷靜點:「曹胖胖……」
曹嚴華額上青筋暴起:「小師父,我們師祖,那個姓趙的,不知道當初是不是他領的頭,但他也知道要找不一樣的人,要麼是原本犯了死罪的,要麼是病的要死的——那些人把死當無所謂,我們不一樣啊!」
他越說越委屈:「這一路這麼辛苦,有幾次命差點沒了,我也沒說過什麼啊。就想著反正做的事是好事,能救人,圖個心裡踏實。可不能這麼欺負人啊。」
「反正我不幹了,我這輩子都不會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我抹了我就是王八蛋,就這話。」
曹嚴華說的這麼咬牙切齒,一萬三聽著想笑,不過他承認,曹嚴華等於也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是啊,憑什麼啊。
他看向羅韌:「羅韌,你說句話唄。」
羅韌繼續收拾東西打包,頭也不抬:「曹胖胖這麼大火,向誰生氣呢?向我、向你小師父,還是向一萬三和紅砂啊。」
曹嚴華脖子一梗:「向不長眼的老天,不公平的世道!」
炎紅砂覺得怪沒勁的,小聲說:「羅韌,你說怎麼辦呢?」
羅韌哧拉一聲,背包拉鏈拉起,說:「這事好辦。」
「剛剛影像裡,大家都不是都看到了嗎。那五個人,有商有量的解決,都表了態。既然不知道怎麼辦,大家舉手表決唄,想死的,就舉個手。」
問的真直白,沒人舉手,沒人想死。
羅韌聳聳肩:「這不就解決了嗎,意見一致,不幹了唄。」
說著指了指土坑:「來個人,幫我把墳填上。活人的事,咱們自己解決,別驚擾了死人安寧。」
一萬三站了會,悶頭上去幫忙,木代和炎紅砂幫著打下手,曹嚴華訥訥的,覺得誰都比自己沉得住氣。
收拾完了,羅韌說:「走吧。」
他背上包,拉了木代就走,一萬三和炎紅砂猶豫了一下,也抬腳跟了上去,曹嚴華愣愣站在當地,見幾個人真的一去不回頭了,一下子急了。
「走哪啊?」
「回去唄。」
「回去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