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而我們之所以能被稱之為「匠人」,則是因為我們所做的工程往往不在「計劃」之內,所以我們也會有不同尋常的手段來應對這些突發狀況。
寧陵生並不干具體的活,但他每天肯定出現在現場,絕大部分時間他都站在山門的陰影處一動不動,就像是修禪,從外表看他是個有點超凡脫俗氣質的年輕人,無論如何都沒法將之和「妖」聯繫在一起。
但這個人確實有些「妖氣」。
比如說我從來沒見過他流汗,無論多熱的天,他總是清清爽爽,不見一點汗珠。
其次他說話聲音並不高,但只要是他對著你說話,無論現場有多麼嘈雜,你總能聽得清清楚楚。
第三他從不回答人的質疑,如果你懷疑他的決定那麼只有兩種解決方式,要麼你選擇相信他,要麼你掉頭離開。
第四他只吃素菜、素湯,從不沾染葷腥和飯。
第五他幾乎從來不正眼看人,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他的表弟王殿臣,只有再和王殿臣的交流中,寧陵生才會直視對方,其餘要麼是「乜眼」要麼乾脆就閉著眼。
第六……
真的是太多了,總之根據這些特性總結寧陵生,大致可以理解為他是個驕傲的人,他性格十分孤僻,但這個人卻又有很強的能力。
關於他的能力、本領後面會陸續提到,這裡就不一一贅述了,反正就我個人而言,雖然他很少拿正眼看我,但卻是我生命中最佩服的人,沒有之一。
而接受了淨月庵的工程後,寧陵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用拖把沾了白漆,繞著他指定的區域畫了一個大大的方框,他告訴做工程的人,恢復廟庵主體過程中絕不能有一塊磚壓在白漆上。
剛和寧陵生相處的那段時間,我感到十分不習慣,因為我總感覺這人看不起我,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我漸漸適應了,因為我發現他對誰都那樣。
而古廟修復的工程也在有條不紊的展開,那些被拆除的建築又按照原貌被恢復,而在這一過程中沒有發生任何死亡事件,寧陵生帶來的工人們都活的非常健康。
工程完畢後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企業家親自來到現場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五十塊的紅包,包括我都有一份。
這可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五十塊錢,基本相當於一個工人的月工資,也是我所擁有的第一筆「巨款」。
這讓我嘗到了甜頭,覺得修廟還是個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比上學有意思,還能賺錢。
之後所有人開始收拾工具物品,準備收工撤離了,我閒的沒事跑出去買了兩卷最喜歡吃的大大泡泡糖,一邊嚼著,一邊悠閒的原路返回,再穿過佛堂時只聽一個人道:「你小子身上這串金環挺有意思啊。」
聽聲音我就知道是那個「最邋遢」的人,這個人我也不知道是幹嘛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睡覺,不分場合、不分地點,只要有個一人多寬的地兒他用草帽遮著臉就能睡的呼呼作響,渾身衣物髒的基本看不出來顏色,款式更不必說了,腳上常年蹬著一雙髒兮兮的爛草鞋,偶爾不睡覺的時候就坐在太陽底下搓腳丫。
這人名叫大壯子,鬍子拉碴也看不出五官、年紀,自從進了施工隊直到工程完結,我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此時所有人都在忙碌著收拾東西,靜謐的佛堂裡只有我和他兩人,這讓我多少有些不太放心,下意識的握住了裝錢的口袋。
大壯子將草帽帶在腦袋上,坐起身對我嘿嘿笑著,也不說話,我心裡一陣陣發毛。
笑了會兒他突然說了句讓我異常吃驚的話道:「你連鬼都不怕,還怕人嗎?」
「你、你怎麼知道的?」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問他。
「你身上帶著的金圈是從女屍的身上脫下來的對嗎?」佛堂裡的光線比較暗,大壯子一對眼珠精光閃閃。
「你聽東爺說了?」我有些不高興,東爺怎麼把我的事兒和這樣一個人說?也是夠碎催的。
大壯子卻搖搖頭道:「我還真不認識東爺,不過我認識你身上帶的金圈,這叫素羅囊,是密宗所使用的一種魂器,而這種法器的作用只有一種,封住女人的魂魄,讓她永遠不能離開埋骨地,除非……」話說到這兒我已經是豎著耳朵再聽了。
大壯子點了支煙悠閒的抽了口繼續道:「有人把素羅囊從女屍屍體上去下,才能解開這道封印,不過被封禁的女子生前肯定是被殺身亡,所以怨氣極重,而死後又被封住魂魄,怨氣更是變本加厲,所以取下素羅囊的人就等於背負了一道最邪惡的詛咒,如果我猜的沒錯你家裡有橫死之人吧?」
「沒錯,我大爺、我大伯都是吐血而亡的。」
「接下來就是你,所以你被戴上了素羅囊得以暫時保命。」他搖頭晃腦的道,模樣就像是大街上的算命先生。
「你真的好厲害,怎麼什麼都知道?」我驚詫的道。
大壯子面有得色道:「這有什麼厲害的,你知道素羅囊為什麼能暫時保你性命嗎?」
「不知道。」
「道理其實很簡單,魂器是封魂的器物,屬於靈力極強的法器,你把這東西帶在身上,在邪祟的眼裡看來你和它們是一樣的,所以能暫時保命,不過魂器也招惹髒東西,你帶的時間越久,招惹來的東西就越多,身邊陰魂不散,這人能好到哪去?所以也就是飲鴆止渴的手段,時間長了一樣小命不保。」
我一聽這話只覺得毛孔都往外透涼氣,於是問大壯子道:「那我該怎麼辦?」
「你放心吧,佛堂之地光明正大,妖邪之物是不敢進入的,東爺把你送來這兒想必也是因為這點,等過個一段時間寧大哥肯定有辦法幫到你。」
我當時並不知道寧陵生的手段,反而對大壯子是刮目相看,再不覺得他是叫花子了,後來我才知道大壯子是個鐵匠,一些金屬製的法器都出自他的手中。
當晚我被分派了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去尼姑庵裡喝一杯「謝功茶」,因為施工隊裡所有人只有我是個孩子所以能進尼姑庵,否則這杯茶只能是在山門外喝了。
我正往淨月庵去,進去就聽一個冷冷的聲音道:「站住。」寧陵生站在一株參天古木的樹影中,就在距離我不遠的地兒。
他閉著眼彷彿入定了一般。
我湊過去道:「寧哥,咋了?」
「你去尼姑庵,靜嫻法師必然會問你兩個問題,第一她會問你為什麼寺廟不能擴建只能恢復原貌。第二她會問你為什麼院裡要建一處風爐?我教你答覆她。」說罷寧陵生仔仔細細的交代了一番後對我道:「這些話一個字都別說差,記住沒有?」
「記住了。」聽我這麼說他揮揮手示意我能去了。
一路之中我都在背他說的話,到了淨月庵後靜嫻師太沒把我當小孩,以禮謝之,說了一番客氣話,但從頭到尾沒有提寧陵生預測的兩個問題。
4、風水寶地
這讓我不免心中好笑,這廟都修完了,對方再問這些有什麼意思?
剛想到這兒就聽坐在靜嫻師太下手的一位老尼道:「阿彌陀佛,貧尼想請教先生,既然吳總想要擴廟修一番功德,為何寧總不能圓他心願呢?」
後來我才明白無論是哪個行業的「老大」都不會輕易問一些細枝末葉的問題,問這類問題的一般都是「老二或老三」。
這個問題必須得回答周全了,否則姑子包括那位吳總就會認為是我們沒本事接這項工程,故意給自己找的借口。
於是按照寧陵生的囑咐道:「這座廟後靠著清風山,前對著臨月湖,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只是廟堂位置正好對著清風山三座豎峰中間一處,此峰山尖細長猶如虎尾,山腰雄壯猶如虎身,山腳下一塊頑石斜靠,猶如虎首,且山勢陡峭,一劈而下,師太,這是典型的猛虎下山啊,雖然說青龍白虎、鎮宅造福,但這處風水地卻是虎形過猛了,下山的猛虎自然是為了找食吃,而在餓虎嘴前建民宅結果可想而知。」
我這一番舶來之語把一屋子尼姑都聽傻了,她們整日修禪禮佛,與世無爭,乍一聽風水之說,自然覺得無比神奇。
我繼續道:「幾位師太久居此地之所以沒有妨礙,是因為高人在廟堂中建的那口放生池。」
淨月庵正對著山峰的天井裡有一處青磚建的半圓形放生池,平時會有遊客買一些小烏龜、小金魚之類的在放生池裡放生。
問話的尼姑聽我這麼說驚訝的道:「這放生池和我們的安全有什麼聯繫?」
「放生池修成半圓形也就是弓箭的形狀,猶如一把大弓對著下山猛虎,自然就化解了風水上的煞氣。」
尼姑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寧總在天井裡修了一處打鐵的風爐又起什麼作用呢?」
「此地依山傍水,長地連綿,而寺廟修在長地中央,這在風水上有個說法叫騎龍腰,何人可騎龍腰?」我反問了一句。
「那自然是仙人了。」老尼答道。
「沒錯,所以我斷定廟堂之下必然有一處墓穴。」尼姑們再一次被我忽悠呆了,面面相覷沒人說話。
「請問師太,淨月庵修建於何朝何代?」
「這在縣志是有明確記載的,修建於明隆武帝時期。」
「那麼定然有一位明朝達官貴人的妻子或是女兒葬於廟堂之下,淨月庵應該是墓穴入口,而墓穴裡住了活人這在風水上講叫陰陽倒置,也叫活人入死地,而眾位師太之所以沒受到傷害,是因為你們實際的身份並非是比丘尼,而是守陵人,可是當你們退出,那些施工隊再來就與當地風水格局起了衝突,八字弱的人就會身遭橫死,而打鐵的風爐是世間至剛至陽的物品,鎮在墓穴上可調和陰氣,這就是我們沒事兒的道理所在。」
從頭到尾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原樣複述寧陵生的話語,把這些尼姑給佩服的,簡直要把我個十歲的小屁孩當「大師」了。
靜嫻師太微微點頭道:「不瞞先生,淨月庵的地窖中確實有一處地下入口,下面是一處古墓,但墓穴中的物件很多年前就被博物館的人給弄走了,我們只是一群化外之人,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所以墓穴之事從來沒有和人提起過,先生是如何知道墓穴所在的?」
我只能「啊」了,畢竟那個時候只有十歲,甭說知曉風水玄術的知識,就算是風水玄術這四個字我都不知道,而寧陵生顯然沒有料到靜嫻師太會「加問問題」,沒有給我這個問題的答案,這下要丟人了。
看我嗔目結舌的樣子,問問題的姑子還以為是我保守,便解圍道:「師姐,人家所以知道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又何必追問呢?」
靜嫻師太呵呵笑道:「老尼上了年紀,人就糊塗了,先生莫怪。」
淨月庵的姑子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在我眼中她們就像是我的奶奶,那位很早就去世了但疼愛我、教導我的慈祥長者。
喝了「謝功茶」我便離開了淨月庵,出了山門就看見寧陵生一動不動站在林間空地「曬月亮」,感覺到我走進後他淡淡道:「都說了?」
「都按寧哥的說法,仔細的告訴她們了,不過……」
「往下說。」
「靜嫻師太問我是如何看出此地有墓穴存在的,我回答不了。」
「嗯,秦邊,你想學這門活兒嗎?」這也是寧陵生的特點,他從來不叫人小名,都是直呼其名。
「寧大哥,我、我想學。」我幼小的心靈對於這門神奇的「隨地找墳墓」的本領羨慕不得了。立刻答應下來。
寧陵生道:「你跟我來。」說罷帶著我一路往山上爬去,深更半夜愣是爬到了清風山山腰處,我們站在一處土坡上,山下的尼姑庵看來就像火柴盒一般大小,只見一條碎石子路從臨月湖口開始延伸穿過淨月庵,一直向下而去,即便是站在極高的山頭,都無法看到這條碎石路的盡頭。
寧陵生道:「你記住了,青山秀水之間的路從風水學上來說就叫龍身,而在龍身上修路,碎石子是最好的材料,這就像給龍身上鋪了一層龍鱗,吉上大吉的手段,所以修這條路的人必然就是墓穴葬著的女屍後代。」
我就覺著他說的很神奇,但聽得也是雲裡霧裡,於是又問了一遍道:「寧大哥,您是咋看出此地有墓穴的?」
「這個道理一點不複雜,青山綠水間,必然有神仙。大凡這種地方定有大墳存在,風水先生替人尋陰宅,無非就是風水沙丘的走向,好的風景人鬼神都嚮往,至於說我是如何發現墓穴確切位置的?這得靠天上的星星,大凡墓穴都會修在龍腰上,而丈量龍腰的手段靠的就是觀星度尺了。」
「寧大哥,啥叫觀星度尺?」
「現在和你說這個還是太早了,總之你得記住對於修廟匠人而言,風水定位是基礎,如果你不練就一副火眼金睛,將來肯定是要吃大虧的。」
話音未落我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扭頭望去只見鬱鬱蔥蔥的草堆之後閃爍著幾點綠油油的亮光,而且還在微微的上下移動,接著兩頭身上長著灰黃毛色的山狼從草叢裡一躍而出。
這可把我嚇了個魂飛魄散,月色下山狼咧著白牙森森的大口,拖拉在下巴上的口水明白無誤的告訴我它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只見山狼背上髒兮兮的硬毛全部彘了起來,喉嚨裡也不停發出沉悶的吼叫聲。
寧陵生緩緩轉過身子,說也奇怪本以蓄勢待發的山狼繃緊的身體忽然就鬆懈了,而嗓子裡發出的吼叫轉而成了低沉的嗚咽,隨後兩頭惡狼原地轉了幾圈,「糾結了」好一陣,最終還是轉身隱沒入黑暗中。
他只是平靜的對我道:「走吧,也該休息了。」
由於剛才見到了惡狼,我被嚇的不輕,所以一把緊緊抱住他的左手,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只覺得他手很軟,似乎不像是男人的手。
第二天一早我們坐上了大巴,前往下一處施工地點。
我和寧陵生似乎是有天生的緣分,雖然之前沒有任何交集,但他對我確實很好,包括傳授了我很多實用的本領,有一次我實在好奇不過就問他為什麼會把這些本領傳授給我。
他一如既往的閉眼而坐在地下用緩慢而平靜的語調告訴我道:「因為你和我的身世很像,咱們都是被至親之人拋棄的。」
5、神機妙算
雖然寧陵生說這句話時似乎沒有任何表情,但我卻能感受到他心裡的那份無奈與悲傷。
這個極度心高氣傲的人卻始終生活在別人的冷眼中,關於他的身世種種惡毒的傳言就像跗骨之蛆,時刻伴隨在他身邊,無數悠悠眾口對於他的詛咒,是他無法逃避的傷害,只有修建廟宇時能帶給他片刻的安寧,可偏偏這個人又不能放下所有遁入空門,一旦再入紅塵,他依舊會受到那些人的傷害。
也就是他,換我早就瘋了。
很快我就開始系統的學習風水知識,首先是背誦風水口訣,什麼「精精靈靈,頭截甲兵,左居南鬥,右居七星,逆吾者死……」,之後又看了上半部的《撼龍經》,這到不是因為下半部缺失了,而是寧陵生只讓我看上半部。
其實基礎的風水知識並不難理解,只要把晦澀難懂的古文翻譯成白話文,理解起來不是問題,都是一些常識性的知識,後來我所遇到的那些故作高深的風水先生其實是故意把簡單的問題搞複雜,把直白的話文言化以此凸顯自己的與眾不同。
寧陵生告誡我風水玄術對於修廟、建廟是最最基礎的手段,因為廟宇大多建在深山老林中,那些地方有福祉吉地,也有險山凶場,稍有不慎鬧出來的可就是人命關死了。
我知道寧陵生這話絕不是嚇唬我,在淨月庵死掉的三名工人就是因為沖了當地的風水,也叫逆了風水格局,風水能造福於人,也能殺人於無形,所以如果沒有風水常識做底,根本沒法吃修廟這行飯。
而這門活兒看似簡單,學問卻極大,本來我以為一本《撼龍經》看完就能出師了,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在這之後我開始接觸更難、更複雜的風水知識,比如說楊公羅盤的使用、八卦天地的運用、風水器物的擺放格局等等,這一學就學了七年。
當然我說的這個七年可不是說我出師了,而是我第一次單獨接活兒。
修廟的生意其實非常好,因為想要積功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有修廟的、有擴建廟的、還有蓋廟的,我們空閒的時間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