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王志不好繼續阻攔,只白了王鵬一眼,似乎怪他多話。
王鵬的手機很舊了,顯示屏上佈滿劃痕。這不好怪他,只能怪王志又讓馬兒瘋跑,又不給馬兒吃草。調出幾段視頻,影像質素不算太差,可以分辨出人的五官和穿著打扮。一共有五段視頻,每一段都圍繞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主角,看模樣就是苗淼。有她昂首挺胸走進夜總會大門的,有她喝得醉醺醺地放肆狂笑的,有她踉踉蹌蹌地登上出租車的。
王志說:「這些視頻都是苗淼的獨角戲,沒有她和嫖客在一起鬼混的鏡頭,所以價值基本為零。我事先已經跟你們說過了。」語氣中明顯流露出不滿,這也說明這人控制欲很強,別人違逆他的意思,老大的不樂意。這種淺薄的個性恐怕做不好偵探。
沈恕像是遲鈍得聽不出他的不滿,指著最後一段視頻說:「不都是苗淼的獨角戲,這裡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王志伸長脖子湊過來一看,說:「那是出租車司機,和她八竿子打不著。」
這段視頻很短,只有一分多鐘,那輛出租車停在夜總會門前的一棵大樹下,半個車身都被大樹擋著,苗淼看上去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走到出租車前,拉開車門就栽倒在後排座位上。
出租車司機戴著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在視頻裡僅看得見鼻頭、嘴和下頜。苗淼上車後,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對苗淼說了句什麼,隨後又側過頭來,嘴唇一張一合,說了許多話,持續約一分鐘時間,然後出租車不急不緩地開動,視頻結束。
在視頻最後一秒,我看清了掛在出租車尾部的車牌——FA06347,雖然畫質不是很清晰,但出租車啟動的一瞬間,夜總會門前曖昧的燈光恰好打在車牌上,兩個字母、五個數字端端正正地出現在畫面中央。我激動得心裡狂跳不已,看看畫面上顯示的時間,2002年6月12日,是發現第二組碎屍的前三天,時間也非常吻合。
沈恕雖然不動聲色,但兩眼也熠熠放光,他指著視頻上的出租車問王鵬:「這個司機的模樣你看清了嗎?」
王鵬搖頭說:「他一直坐在車裡沒出來,我又躲在他車子斜後方的角落裡,始終沒看見他的臉,我的工作是監視苗淼以及和她有曖昧關係的男人,這個司機對我們來說無所謂,完全沒有留意他。」王鵬一邊說,一邊審視著沈恕的表情,他似乎意識到這個只露出小半面孔的出租車司機事關重要。其實,沒看清司機的長相也不要緊,只要有車牌號碼,就能查到他的身份。
沈恕把王鵬的手機握在手裡,說:「這部手機可能是重要證物,暫時歸我保管,你回頭去刑警隊領一部手機代用。」
王鵬期期艾艾地答應一聲,看上去表情很緊張。
原以為近二十個晝夜的攻堅戰,終於撕開了重重幕帳露出一線曙光,誰知在希望中苦苦等待一夜,令人失望的消息卻從前方相繼傳來。
FA06347,這是一個偽造的車牌。根據車管所記錄,這部車牌原屬於一輛大貨車,因車輛報廢,車牌號被收回,一直沒有再向外發放。
這使得駕駛這輛出租車的司機上升為重要嫌疑人。他不僅是苗淼遇害前曾經接觸過的人,而且車牌號碼與那個目擊證人——絡腮鬍子出租車司機提供的車牌號尾數吻合。更重要的是,車牌是偽造的。其目的是非法運營,還是為蓄意的犯罪行徑進行掩護?
當然,這也使得案件的偵查過程愈加曲折。這輛出租車的型號、顏色,都與全市數以千計的出租車毫無差別。技偵部門已經對視頻中有關這輛出租車的幾個畫面進行過反覆檢驗,確認車身無剮蹭、損毀、修補痕跡,無法據此追查車輛來源。事實上,這輛車真的是出租車還是其他車輛偽裝的,都無從確認。
出租車司機的樣貌特徵非常模糊。從他坐姿高度分析,身高約170厘米,體重在60公斤到70公斤之間。五官中只有嘴部較清晰,有約一分鐘的時間都在張張合合。鬧鑒於同車的苗淼當時處於酒醉狀態,他這段時間應該都在自言自語。
我坐在技偵處信息中心的辦公室裡,把這段視頻翻來調去地看了幾十遍,不放過畫面中的每一個細微之處。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細節是,這輛出租車等候的地點是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面,重案隊已經實地考察過,視頻中的大樹與夜總會後面的一個角門相對。夜總會正門是供顧客進出的,人流量大,打車的人多,絕大多數出租車都等候在那裡。側門僅供工作人員使用,由於夜總會僱員大多通宵工作,有的有私家車,夜間乘出租車的人很少。所以,這輛出租車等候在那裡,很可能是特意在等待苗淼,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麼就排除了兇手隨機殺人的可能,可以確認這是一起蓄意謀殺案。
沈恕一大早就泡在技偵處,像一個等待生日禮物的孩子似的翹首企盼,然而等來的卻是讓他大失所望的結果。也難怪,這樣一起惡性系列殺人碎屍案,截至目前尚無可以跟進追查的線索。如果視頻中的出租車這條線索再被截斷,案件又將陷入僵局。而兇手是一個極度仇恨社會的傢伙,難保他正在暗中覬覦下一個殺害對象。
沈恕的體型本來就瘦削,連日來操勞過度又缺乏睡眠,更清瘦了許多,眼睛裡佈滿血絲,青黑色的胡楂從上唇和雙腮露出頭來,看上去疲憊而憔悴。
我在心裡歎口氣,想對他說些什麼,憋了半天,想起一件事來,便對沈恕說:「那兩個被害人,我懷疑她們是被先殺後奸的。」
沈恕的身子不易察覺地震動了一下,說:「先殺後奸?你能確定嗎?」
「不能,我在屍檢報告裡都沒提,屍體實在腐爛得太厲害,無法確認,只能根據模糊的損傷痕跡作出猜測。」
沈恕握了握拳頭,沒說話。
我繼續說:「這是一個從心理到行動都徹底變態的兇手,偏偏又無比狡詐,如果不是他在編織袋上的疏漏,也許到現在連案發地都不能確定。」
沈恕沉默了好一會兒,又把視頻調到最後一分鐘,定格,指著畫面上出租車司機露出的一小半臉,說:「你看他在苗淼上車後對她足足說了一分鐘的話,而且中間沒有間斷,苗淼當時處於酒醉狀態,不能和他進行對話,所以他應該是在自言自語。」
我沒聽懂他想表達什麼,沒接話,用目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沈恕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在技術偵查領域我是門外漢,說的都是外行話,我知道聾啞學校的師生會說啞語,通過手勢可以表達內心的意圖。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通過這個出租車司機的唇部動作,猜出他大概說了什麼話。只要知道他自言自語的內容,就有可能查到他們當晚去了哪裡,或者這個出租車司機的真實身份。」
這個問題確實有些異想天開,我說:「讀唇?這是技偵學的旁支,換句話說就是旁門左道。據我所知,國內公安、國安院校都沒有開設這門課程,也沒聽說過哪裡有這方面的人才。國外曾有過通過唇語破案的先例,但那也是鳳毛麟角,不足以作為借鑒。何況讀唇需要語言和文化背景作為基礎,國外的唇語專家也不可能讀懂中文發音。」
我這樣說,等於是否定了沈恕的建議。作為一名法醫,我雖然初出茅廬,但畢竟還是有一些閱讀量的,行業內五花八門的東西懂得不少。法醫學是很嚴謹的學科,不是誰一拍腦門就能想出一個可行的點子。
沈恕蒼白的臉上泛起緋紅,勉強咧嘴笑笑,沒吭聲。
10.暗黑黎明
2002年7月7日黃昏。晴。
楚原市刑警支隊重案大隊。
黃昏的陽光依然很熾烈,曬得屋子裡暑熱蒸騰。重案隊辦公室裡沒裝空調,幾盞碩大的風扇呼呼地吹著,桌上被壓住的紙張在風中獵獵作響。
應該說沈恕是一個很執拗的人,我的否定意見並沒有打消他的想法,他竟然一直在低調地尋找能閱讀唇語的人。當然,無論他怎樣低調,畢竟繞不過公安系統內的各種渠道,他的所作所為還是難免傳出去。於是,有人哂笑,有人不解,有人責備,也有人同情。公安是一個尊重經驗、講求實證的系統,傳統的力量如此強大,任何一個推陳出新的做法在被證實行之有效之前,都會遭到輕視。
局長劉百發對沈恕在這起案件中的表現也很不滿意。他是一個注重數字和實效的人,所有複雜的刑偵技術、曲折的偵查過程、一線幹警的流血流汗,在他這裡都會被簡單地用數字量化。發案率下降,破案率上升,而幅度都要超過省內其他城市,這就是他的政績,是他最樂意看到的。數字是最能說明問題的,硬邦邦,響噹噹。至於其他方面,無非是角度問題、筆墨問題。要拔高一個人,或者要踩低一個人,只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看你怎麼拋而已。
劉百發幾次在局黨委會上表達了對沈恕的不滿,罵過不下十句「瓜娃子」。有人把事情傳到沈恕耳朵裡,他一笑作罷。沈恕是流言和謠言的終點站,和他處久了的人都這樣說。他的這個特點讓人們和他相處時很放心很輕鬆,當然,也讓惡意中傷他的人更加肆無忌憚,因為不會遭到報復。人的性格特質就是這樣,善良對應懦弱,憨厚對應木訥,沒有絕對好或者絕對不好的品質。
沈恕一意孤行,他堅信出租車司機對苗淼說的話是突破僵局的關鍵,他動員所有的力量尋找能讀懂唇語的人。但倏忽間半個月過去,他一無所獲,早就持有懷疑態度的人們開始把他的行動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我聽到那些風言風語,不禁地為沈恕難過,但力量有限,我終究幫不到他什麼。
轉機在誰也沒料到的時候出現了。
這天黃昏,已過了下班時間,重案隊只剩下於銀寶等幾個單身漢,沈恕則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閱讀卷宗。於銀寶身旁的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卻不是值班電話,顯示屏上的號碼也不熟悉,但可以分辨出是公安系統的號碼,幾個人面面相覷,沒人伸手去拿聽筒。這是內部辦公電話,誰在這時候打來?電話鈴聲卻三番四次地響個不停,似乎知道有人下班未走似的。
於銀寶說:「接起來聽聽,如果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敷衍過去。」
接起電話,對方自報家門,是一個名叫黃勇的鐵路乘警,指名要和沈恕通話。於銀寶對這個名字還有點印象,便問:「黃勇?你是不是發現許明明碎屍的那個乘警?」
「是我。」
於銀寶意識到這個電話不簡單,不敢怠慢,立刻轉進沈恕的辦公室。
接通後,黃勇第一句話就問:「沈隊,你是不是在找能讀懂唇語的人?」
沈恕雖沒見過黃勇,但這名乘警第一個發現碎屍,又提供編織袋的線索,確定了碎屍發案地點,表現出許多刑警都不具備的刑事偵查素質,沈恕對他印象很深。黃勇問過這句話,沈恕立刻答道:「對,你有線索?」兩個人說話都不兜圈子,直奔主題。
黃勇說:「鐵路公安局土嶺警務區,就是把許明明碎屍案轉到你們重案大隊的那個警務區,曾經有一個痕跡檢驗專家,名叫費誼林。」
沈恕說:「這個名字我知道,公安部一級『英模』,我在公安大學讀書時學習過他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