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沈隊,你的判斷又被證實了。」我興奮得猛擊桌子。
話音未落,有人接茬說:「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偵探,有點料事如神的意思。」我抬頭一看,卻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的張韜光。
這真有些出乎意料。我以為沈恕鬧出這麼大動靜,張韜光頂著辦錯案抓錯人的巨大壓力,一定灰頭土臉,心情不會好。誰知看他的樣子,竟然絲毫沒往心裡去,這人如果不是沒心沒肺,就是有恃無恐。
張韜光熱情地握著沈恕的手,左搖右晃,說:「我這兩天事務纏身,沒怎麼在縣裡待,才回來就聽說沈隊在這裡坐鎮指揮,急忙過來看看,順便向沈隊偷師,學習辦案經驗。」張韜光的高明之處在於,無論他說多麼虛偽的話,笑容和語氣卻都很真誠。如果我處在沈恕的位置,恐怕擋不住他的糖衣炮彈。
沈恕面帶微笑,不露痕跡地從張韜光的手裡抽出手來,說:「哪裡話,我這是喧賓奪主,你不興師問罪就已經開恩了。」
張韜光哈哈大笑,說:「沈隊真會開玩笑,天下警察是一家,何況咱們市縣之間本來就是一家親,你到了大窪縣就是主人。」又話題一轉,「大概情況我已經瞭解了,張帆捉到了沒有?」
像是特意在回答他的問話,一個電話從前方打進來,說:「張帆已經被控制,目前人在六台河縣收費站,請指示。」
沈恕一拳捶在桌子上,說:「立刻押回大窪縣,路上務必注意安全,謹防嫌疑人逃跑或自殺。」
17.以愛為名
2003年3月24日。晴。
大窪縣公安局審訊室。
張帆見到沈恕時垂頭喪氣,默默無語,全沒有了以往風流倜儻、舌燦蓮花的風采。相隔不過數日,他憔悴得厲害,兩頰凹陷下去,眼圈發黑,目光滯澀,臉上佈滿青黑色的胡茬。
沈恕的目光如炬,直視著他,良久才說:「炕洞裡的秘密,我們都發現了。」
張帆長歎一聲,怔怔地流下淚來,淚水沿著兩腮直淌到下巴上,看上去有著無限的痛苦、惆悵和懊悔。他哽咽著說:「冤孽,我交代,全都如實交代。」
這起牽扯著市縣兩級公安機關神經的炕洞焚屍、磚窯拋屍連環兇殺案,至此真相大白。
張帆與麥野同在鄉劇團裡做演員,一個飾演小生,一個飾演旦角,兩人在舞台上眉來眼去地調情,時間一長,竟然情難自已,在生活中也做起「夫妻」來。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兩人都頂著沉重的心理壓力。在大窪鄉這個彈丸之地,同性之間的愛戀是絕對不能被人們接受的,一旦兩人的關係被外界知道,勢必將掀起軒然大波,他們將遭受鄉民的歧視和白眼,再也無法在大窪鄉立足。
可他們又沒有揮劍斬情絲的決心和勇氣。長達兩年的相處,讓他們情根深種,彼此再也分不開。他們都已認定,對方就是一生相攜相依的人,心裡再也容不下別人和別的戀情。
我在事後聽過這段敘述,忍不住向沈恕感歎,其實這兩個人並沒有錯,他們的戀情雖然聽起來有些與眾不同,可並沒有傷害到別人。而且只要不大肆張揚,不與世俗對抗,他們似乎也並未破壞社會的風序良俗。可是,由於世人的不容,加上他們自己的心理阻礙,竟然做出錯誤選擇,以致一錯再錯,終於釀成無法挽回的血腥慘禍。
據張帆交代,兩人都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由於他們的自身條件在大窪鄉算得上出類拔萃,登門說親的人絡繹不絕。兩人每每談及未來,都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後來張帆想出一個主意,把妹妹張芳嫁給麥野,這樣兩人既是朋友,又是親戚,再怎麼來往密切、暗通款曲也不會被人察覺。何況麥野和張芳有了夫妻之名,如果再能生下兒女,別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他和張帆有不倫關係。這也許是讓兩人長相廝守的最好辦法。
但他一提出這個想法就遭到麥野的強烈反對。麥野說他無法接受別人,而且這樣做對張芳也不公平,會害了她一輩子。張帆反覆勸說他,掰開揉碎地分析利弊,還說張芳早就對麥野有愛慕之情,嫁給他是最好的歸宿。
這一句「最好的歸宿」算得上一語成讖,誰會想到日後張芳會在麥野家長眠於炕洞,心成灰,屍骨亦成灰。但當時張芳對麥野心有所屬倒是真的,兩人都正當大好年華,品貌出眾,堪稱佳偶。最終麥野被張帆說服,同意迎娶張芳,從此三人走進情天恨海,再也無法回頭。
麥野和張芳婚後感情不睦,這似乎是預料中的事情。張帆勸麥野夫妻努力生一個孩子,以後張芳也就收心好好過日子了,即使心裡有什麼不滿,看在孩子分上,她也不能怎樣。
但感情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強求,麥野連敷衍張芳的表面功夫也做不到,兩人結婚後一直不曾同床,生孩子更加無從談起。
這種名不副實的夫妻關係自然引起張芳的強烈不滿,兩人的感情消磨殆盡,終日吵吵鬧鬧。張芳向哥哥傾訴,卻總得不到期待的安慰和指導。她無奈之下轉而向李雙雙訴說,以至於傳言不脛而走,她和麥野吵架的事情在大窪鄉盡人皆知。
就在張芳決心與麥野離婚、進城生活的時候,她撞破了麥野和張帆的不倫之情。無法獲知張芳當時的感受,只能按常理想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同時欺騙和背叛了她,羞辱、憤怒、悲愴、痛苦,諸般感情交織,真的可以把人從內向外摧毀。
在驚天動地的爭執中,擔心事情敗露而情緒又異常激動的麥野把張芳壓倒在炕上,緊緊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的臉色由紅變紫,四肢不再掙扎,鼻孔不再呼吸,只有圓睜的雙眼還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對生命的眷戀,以及對親生哥哥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掐死而無動於衷的費解。
張帆說,張芳被掐死的過程,對他是異常痛苦的煎熬。他想到過阻止,可是也知道,性格激烈的張芳一旦活下來,一定會把他和麥野的事情說出去,他在大窪鄉耗費多年心血打造的生活和事業基礎將毀於一旦。何況當時他的情緒也處於極度激動的狀態,頭腦裡一片混沌,在患得患失中,不可挽回的大錯已經鑄成。
兩人在張芳停止呼吸後,萎靡地癱倒在炕上,像牛一樣粗重地喘息。良久,才逐漸冷靜清醒過來,意識到犯下了重罪。大窪鄉是個彈丸之地,不出兩天人們就會意識到張芳失蹤,事情很快就會張揚出去,當務之急是毀屍滅跡。
張帆比麥野的頭腦靈活,率先想出炕洞埋屍的主意。兩人連夜把麥野家的炕刨開,把張芳的屍體放進去,用煙灰埋得嚴嚴實實,上面又用水泥封死。這樣,張芳的屍體就無聲無息地躺進了灰土和水泥鑄造的棺材裡。而時值冬季,麥野每天都把爐膛裡的火燒得旺旺的,那炕洞裡的火苗日夜不停地焚燒著屍體的衣服、鞋襪、皮肉、毛髮、脂肪、骨骼……化作陣陣炊煙從煙囪裡散發出去。
兩人擔心被人嗅到室內氣味有異,又想出在灶坑裡燒烤麻雀掩蓋味道的主意,那是鄉村裡常見的烹飪野味的方法,果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張帆有意到派出所報案,敦促警方查詢張芳的下落,不過都是掩人耳目的做作而已。但當鄉里議論紛紛,紛紛懷疑是麥野殺害了張芳的時候,張帆有些坐立不安,開始思考下一步的對策。當季強粗暴執法,索性把麥野拘禁起來時,張帆知道麥野的意志薄弱,再不想辦法,恐怕他就會在派出所裡全盤交代了。
於是,張帆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引誘葉瘋子來到自己家裡,供她吃喝,伺機殺害了她。他用溫水把屍體徹底清洗過,包括頭髮、腋窩、肛門,都洗得乾乾淨淨。他因此記住了屍體的特徵,右乳內下方的那枚月牙形的紅色胎記,以及肩胛骨上那道不太明顯的疤痕。
他給屍體穿上了張芳的衣服,只是匆忙慌亂中沒有注意到,屍體腳上的襪子穿錯了,而張芳生前愛美到連一縷頭髮都不肯隨便處理的。葉瘋子和張芳的身材很像,這也是他看中葉瘋子做替死鬼的主要原因。屍體穿上衣服後,加上人死後自然產生的一些變化,即使是熟人,也很難分辨出來。他又掐死了一隻野貓,用尖利的貓爪在屍體臉上劃了十幾下,直到再也看不出它的本來面目。
趁夜深人靜,他推一輛獨輪車,把屍體扔到關尚武牧羊時一定會經過的山洞裡。
這一切都籌劃得嚴密而周到,每一個細節他都想到了,他原本以為會永遠地隱瞞下去。
18.亡靈之聲
2003年3月24日。
大窪縣公安局審訊室。
張帆的交代與沈恕的推理吻合度非常高,除去一些細節外,竟然全部過程都被沈恕「命中」。
在工作中,時常會為某些優秀警員的超強業務能力感到震驚。我在讀書時專注於自己的專業,對警員的業務並不瞭解。工作後有了深入接觸,才知道像福爾摩斯那樣洞察秋毫、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的刑偵人才,絕不是作者的憑空杜撰,在警界雖說不上比比皆是,卻也大有人在。沈恕當仁不讓地是其中的佼佼者。
比如有些治安警察就有「觀其顏識其人」的本領。和他們坐一輛車在街上駛過,他們會告訴你這個人是賣淫女,那個人是扒手,這個人有過前科劣跡,這個人是本分的上班族,不敢保證百分百正確,但每一次基本八九不離十。那精準的眼光,是時間、經驗、智慧和鑽研精神疊加的結果。而刑警們憑借犯罪現場的一根頭髮、一片紙屑、一枚指紋就偵破大案奇案的真實案例,聽上去更是富有傳奇小說的色彩。沈恕在他參與偵查的許多案件中,往往於絕境中鑿出一條出路,於長夜中引來一點星光,於眾人束手無策時出奇制勝,更是為人津津樂道。
就像在這起連環殺人案中,從磚窯棄屍案起,沈恕就能從重重的偽裝中準確判斷死者是假冒張芳之名;在麥野失蹤後,又能根據他家炕上的一點微小變化而察覺炕洞裡掩埋的秘密;而在麥野的屍檢結果揭曉後,配合關尚武的口供,沈恕又舉一反三,把這起錯綜複雜的連環兇殺案串在一起,將其脈絡揭示得條理分明,甚至連一些細節都沒有偏差和遺漏,迅速而準確地鎖定犯罪嫌疑人。所以說,做刑警也需要天賦,經驗和鑽研精神固然重要,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近乎玄妙的直覺,往往會起到關鍵作用。
不過,沈恕畢竟不是超人,不可能事事未卜先知,他對張帆殺害麥野的動機一直迷惑不解。他認為,張帆和麥野交好,雖然麥野殺死了張芳,可是張帆並未因此與他產生嫌隙,而兩人在事後坐在一條船上,共同查缺補漏,「同志」情誼只有更加深厚。在張帆殺害麥野時,關尚武已經作為嫌疑人被關押,大窪鄉鄉民都以為他就是兇手,在外界看來,此案已塵埃落定,張帆和麥野的未來大可期待。就算張帆厭倦了麥野,想擺脫他,或者兩人有其他的恩怨糾纏,張帆也不必在這敏感時期殺害麥野,這不等於是惹禍上身嗎?以張帆的精明,為什麼做出如此不合常情常理的事情?
張帆的作案動機,也是沈恕對整起案件推理復原過程中的最大疑問和漏洞。
張帆的交代卻令所有人瞠目不解。
在敘述他殺害麥野的動機時,自始至終,張帆都沉浸在恐懼的情緒中。與他素日瀟灑的形象大相逕庭,他把身子縮成一團,緊貼在椅背上,像流離失所的嬰兒在尋求母親的懷抱。他的眼睛左右張望,似乎唯恐房間的某個角落裡會飄出一個牙尖爪利的冤魂。他的牙齒一直在打戰,發出不規則的刺耳的叩擊聲,渲染得房間裡的恐怖氣氛更加沉重。
「麥野殺死張芳後,前兩天還好,他雖然擔心害怕,可是四周風平浪靜,警察也沒來找他,他就放下了心。可是,給張芳燒過頭七後,她的鬼魂就回來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