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也許正是因為我太珍視它了,把它藏得太深了,藏在了我心裡的心裡,以致使我自己都看不見了……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筆記本早已不是一件什麼孤立存在的、具體的物體,就像我戴的眼鏡……這些東西,由於我太需要——簡直離不開!早已鑲嵌在我生命裡,成為我生命的一滴血,身體的一個器官……我感覺不到它們,就像人們通常感覺不到自己有心臟和血液一樣……人只有在生病時才會感覺到自己有個身體,眼鏡只有不戴時才會想起它,筆記本只有丟掉……
想到筆記本已經丟掉,容金珍觸電似的從床上坐起來,一邊穿著衣服,一邊急煞地衝出病房,火急火燎的樣子,像是在逃跑。他的妻子,小翟,一個比他高大年輕的女人,也許從未見過丈夫的這種樣子,萬分吃驚。但沒驚呆,跟著就往外追。
由於容金珍視力沒有適應樓道裡的黑暗,加上跑得匆忙又快,下樓時,他跌倒在樓梯上,眼鏡摔掉了,雖然沒破,但耽誤的時間讓妻子追上了他。妻子才從701趕來,來之前有人通知她,說容金珍可能在路上累著了,突然病發住在某醫院裡,要她來陪護。她就這樣來了,並不知曉真正發生的事情。她叫丈夫回去休息,卻遭到粗暴拒絕。
到樓下,容金珍驚喜地發現他的吉普車正停在院子裡,他過去一看,司機正趴在方向盤上睡覺呢。車子是送他妻子來的,現在容金珍似乎正用得上。上車前,他跟妻子撒了一個真實的謊言,說他把皮夾丟在了車站,「去去就回」。
然而他沒去車站,而是直接去了B市。
容金珍知道,小偷現在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仍在列車上,另一個已在B市下車。如果在車上,那是跑不了的,因為列車已被封鎖。所以,容金珍急著要去B市,因為A市不需要他,而B市——B市也許需要全城人!
三個小時後,小車駛入B市警備區大院。在這裡,容金珍打聽到他應該去的地方:特別事故專案組。專案組設在警備區招待所內,組長是總部某副部長(當時尚未到任),下面有五位副組長,分別是A市、B市軍地各相關部門的領導,其中一位副組長就是後來的鄭氏枴杖局長——時任701第七副局長,當時他就在招待所內。容金珍趕到那裡後,鄭副局長告訴他一個壞消息:A市封鎖列車檢查,結果沒有發現小偷。
這就是說小偷已在B市下車!
於是,各個方向的破案人員,源源不斷地湧入B市。當天下午,瓦西裡也來到B市,他來B市的目的原本是奉局長之令,把容金珍帶回醫院去治病。但局長可能料到他的這道命令會遭到容金珍拒絕,所以下達命令的同時,又給命令補充了一個註解,說:如果他執意不肯,你瓦西裡必須寸步不離地保護他的安全。
結果,瓦西裡執行的果然不是命令本身,而是註解。
沒有人想得到,瓦西裡這次小小的妥協可給701闖下大禍了。

第四篇再轉

在後來的幾天裡,容金珍白天像遊魂一樣,飄蕩於B市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又把一個個黑夜,漫長得使人發瘋的黑夜,消耗在對遙遠事物的想念之中。由於過度的希望,他自然感到極度失望,黑夜於是成了他受刑的時光。每天晚上,他為自己可憐的命運所糾纏,所折磨,失眠的難以忍受的清醒壓迫著他,炙烤著他。他挖空心思回顧著當前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企圖審判自己,搞清楚自己的過錯。但現實的一切似乎都錯了,又似乎都沒錯,一切如夢,一切似幻。在這種無休無止的迷惘中,悲憤的熱淚灼傷了他雙眼;在這種深刻的折磨中,容金珍就像一朵凋謝的花,花瓣以一種遞進的速率不時剝落,又如一隻迷途的羔羊,哀叫聲一聲比一聲軟弱又顯得孤苦。
現在到了事發後的第六天晚上。這個珍貴而傷感的夜晚是從一場傾盆大雨開始的,雨水將容金珍、瓦西裡兩人淋得精濕,以致容金珍咳嗽不止,因此他們要比往常回來得早些。兩人躺在床上,疲勞並沒使他們不能忍受,因為要忍受窗外無窮的雨聲已是夠困難的了。
滔滔不盡的雨水使容金珍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
【鄭局長訪談實錄】
作為當事人,容金珍對案件偵破工作是有不少獨特的見解的,比如他曾提出,小偷行竊的目的是要錢,所以極可能取錢棄物,將他的寶貝筆記本當廢紙扔掉。這個觀點不乏有其準確性,所以容金珍提出的起初就引起專案組高度重視,為此B市的垃圾箱、垃圾堆天天受到成群的人青睞。容金珍當然是其中一員,而且還是一名十足的主將,幹得最賣力又一絲不苟的,常常別人搜尋過一遍後,他還不放心,還要親自搗鼓一遍。
但是事發後的第六天傍晚,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而且下了就不見收,雨水在天上嘩嘩地下,又在地上嘩嘩地流,三下五下,B市的角角落落都水流成河,水滿為患。這使以容金珍為代表的所有701人都痛苦地想到,即使有一天找回筆記本,那其中的種種珍貴思想也將被這無情的雨水模糊成一團墨跡。再說,雨水匯聚成流,就可能沖走筆記本,使它變得更加飄忽難覓。所以,這場雨讓我們都感到很痛苦,很絕望,而容金珍一定感到更加痛苦,更加絕望。說真的,這場雨,它一方面像是一場普通的雨,毫無惡意,和小偷的行為並不連貫,另一方面又和它遙相呼應,默默勾結,是一種惡意的繼續、發展,使我們面臨的災難變得更加結實而堅硬。
這場雨將容金珍僅存的一絲希望都淋濕了——(未完待續)
聽著,這場雨將容金珍僅存的一絲希望都淋濕了!
從這場雨中,容金珍很容易而很直接地再次看見了——更加清晰而強烈地——災難在他身上的降臨過程: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外力操縱著,使所有他害怕又想不到的事情得以一一發生,而且是那麼陰差陽錯,那麼深惡痛絕。
從這場雨中,容金珍也看到了12年前的某種相似的神秘和深奧:12年前,他在一個門捷列夫的夢中闖入紫密天堂,從而使他在一夜間變得輝煌而燦爛。他曾經想,這種神奇,這種天意,他再也不會擁有,因為它太神奇,神奇得使人不敢再求。可現在,他覺得,這種神奇,這種天意,如今又在他身上重現了,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好像光明與黑暗,又如彩虹與烏雲,是一個東西的正反面,彷彿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環繞著這個東西在行走,既然面臨了正面,就必然面臨其反面。
那麼這東西是什麼呢?
一度為洋先生教子的、心裡裝有耶穌基督的容金珍想,這東西大概就是萬能的上帝,萬能的神。因為只有神,才具有這種複雜性,也是完整性,既有美好的一面,又有罪惡的一面;既是善良的,又是可怕的。似乎也只有神,才有這種巨大的能量和力量,使你永遠圍繞著她轉,轉啊轉,並且向你顯示一切:一切歡樂,一切苦難,一切希望,一切絕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獄,一切輝煌,一切毀滅,一切大榮,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惡,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面,一切反面,一切陰面,一切陽面,一切上面,一切下面,一切裡面,一切外面,一切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神的概念的閃亮隆重的登場,使容金珍心裡出奇地變得透徹而輕鬆起來。他想,既然如此,既然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還有什麼好抗拒的?抗拒也是徒勞。神的法律是公正的。神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意願改變她的法律。神是決計要向每個人昭示她的一切的。神通過紫密和黑密向我顯示了一切——一切歡樂一切苦難一切希望一切絕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獄一切輝煌一切毀滅一切大榮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惡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面一切反面一切陰面一切陽面一切上面一切下面一切裡面一切外面一切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容金珍聽到自己心裡喊出這麼一串排比的口號聲後,目光坦然而平靜地從窗外收了回來,好像雨下不下已與他無關,雨聲也不再令他無法忍受。當他躺上床時,這雨聲甚至令他感到親切,因為它是那麼純淨,那麼溫和,那麼有節有奏,容金珍聽著聽著就被它吸住並融化了。他睡著了,並且還做起了夢。在夢中,他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這樣跟他說——
「你不要迷信什麼神……」
「迷信神是懦弱的表現……」
「神沒給亞山一個完美的人生……」
「難道神的法律就一定公正……」
「神的法律並不公正……」
後頭這句話反覆重複著,反覆中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到最後大得如雷貫耳的,把容金珍驚醒了,醒來他還聽到那個聲嘶力竭的聲音仍然在耳際餘音繚繞:「不公正——不公正——不公正……」
他想不出這是誰的聲音,更不知道這個神秘的聲音為什麼要跟他這麼說——神的法律不公正!好的,就算不公正吧,那麼不公正又不公正在哪裡?他開始漫無邊際地思索起來。不知是由於頭痛,還是由於懷疑或是害怕,起初他的思路總是理不出頭緒,各種念頭游浮一起,群龍無首,吵吵鬧鬧的,腦袋裡像煮著鍋開水,撲撲直滾,揭開一看,卻是沒有一點實質的東西,思考成了個形式的過場。後來,一下子,滾的感覺消失了——好像往鍋裡下了食物,隨之腦海裡依次滾翻出列車、小偷、皮夾、雨水等一系列畫面,使容金珍再次看見了自己當前的災難。但此時的他尚不明瞭這意味著什麼——好像食物尚未煮熟。後來,這些東西又你擠我攘起來——水又漸漸發熱,並慢慢地沸騰了。但不是當初那種空蕩蕩的沸騰,而是一種遠航水手望見大陸之初的沸騰。加足馬力向著目標靠近、靠近,終於容金珍又聽到那個神秘的聲音在這樣對他說:「讓這些意外的災難把你打倒,難道你覺得公正嗎?」
「不——!」
容金珍嚎叫著,破門而出,衝入傾盆大雨中,對著黑暗的天空大聲疾呼起來:「天哪,你對我不公正啊!」
「天哪,我要讓黑密把我打敗!」
「只有讓黑密把我打敗才是公正的!」
「天哪,只有邪惡的人才該遭受如此的不公正!」
「天哪,只有邪惡的神才會讓我遭受如此非難!」
「邪惡的神,你不能這樣!」
「邪惡的神,我跟你拼了——!」
一陣咆哮之後,他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像火一樣燃燒著他,使他渾身的血都嘩嘩流動起來,血液的流動又使他想到雨水也是流動的。這個思想一閃現,他就覺得整個軀體也隨之流動起來,和天和地絲絲相連,滴滴相融,如氣如霧,如夢如幻。就這樣,他又一次聽到了縹緲的天外之音,這聲音彷彿是苦難的筆記本發出的,它在污濁的黑水中顛沛流離,時隱時現,所以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容金珍,你聽著……雨水是流動的,它讓大地也流動起來……既然雨水有可能把你筆記本沖走,也可能將它衝回來……衝回來……既然什麼事情都發生了,為什麼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筆記本沖走,也可能將它衝回來——衝回來——衝回來——衝回來——……」
這是容金珍的最後一個奇思異想。
這是一個神奇而又惡毒的夜晚。
窗外,雨聲不屈不撓,無窮無盡。

第四篇再轉

故事的這一節既有令人鼓舞的一面,又有令人悲傷的一面。令人鼓舞的是因為筆記本終於找到了,令人悲傷的是因為容金珍突然失蹤了。這一切,所有一切,正如容金珍說的:神給我們歡樂,也給我們苦難,神在向我們顯示一切。
容金珍就是在那個漫長的雨夜中走出失蹤的第一步的。誰也不知道容金珍是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是在雨中,還是雨後?但是,誰都知道,容金珍就是從此再也不回來了,好像一隻鳥永遠飛出了巢穴,又如一顆隕落的星永遠脫離了軌道。
容金珍失蹤,使案子變得更加複雜黑暗,也許是黎明前的黑暗。有人指出,容金珍失蹤會不會是筆記本事件的一個繼續,是一個行動的兩個步驟。這樣的話,小偷的身份就變得更為神秘而有敵意。不過,更多人相信,容金珍失蹤是由於絕望,是由於不可忍受的恐怖和痛苦。大家知道,密碼是容金珍的生命,而筆記本又是他生命的生命,現在找到筆記本的希望已經越來越小,而且即使找到也可能被雨水模糊得一文不值,這時候他想不開,然後自尋短見,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以後的事情似乎證實了人們的疑慮。一天下午,有人在B市向東十幾公里的河邊(附近有家煉油廠)揀回一隻皮鞋。瓦西裡一眼認出這是容金珍的皮鞋,因為皮鞋張著一張大大的嘴,那是容金珍疲憊的腳在奔波中踢打出來的。
這時候,瓦西裡已經愈來愈相信,他要面臨的很可能是一種雞飛蛋打的現實,他以憂鬱的理智預感到:筆記本也許會找不到,但他們有可能找到一具容金珍的屍體,屍體也許會從污濁的河水中漂浮出來。
要真是這樣,瓦西裡想,真不如當初把他帶回去,事情在容金珍頭上似乎總是只有見壞的邪門。
「我操你個狗日的!」
他把手上的皮鞋狠狠遠擲,彷彿是要將一種倒霉蛋的歲月狠狠遠擲。
這是案發後第九天的事情,筆記本依然杳無音訊,不禁使人失去信心,絕望的陰影開始盤踞在眾人心頭,並且正在不斷深扎。因此,總部同意將偵破工作擴大乃至有所公開——以前一直是秘密的。
第二天,《B市日報》以醒目的版面,刊登一則《尋物啟事》,並作廣播。信中謊稱失主為一名科研工作者,筆記本事關國家某項新技術的創造發明。
應該說,這是萬不得已採取的一個冒險行動,因為小偷有可能因此而珍藏或銷毀掉筆記本,從而使偵破工作陷入絕境。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天晚上10點03分,專案組專門留給小偷的那門綠色電話如警報般地鳴叫起來,3只手同時撲過去,瓦西裡以他素有的敏捷率先抓到了話筒:
「喂,這裡是專案組,有話請講。」
「……」
「喂,喂,你是哪裡,有話請講。」
「嘟,嘟,嘟……」
電話掛了。
瓦西裡沮喪地放回話筒,感覺是跟一個影子碰了一下。
一分鐘後,電話又響。
瓦西裡又抓起話筒,剛喂一聲,就聽到話筒裡傳來一個急匆匆的發抖的聲音:
「筆、筆記本、在郵筒裡……」
「在哪只郵筒,喂,是哪裡的郵筒?」
「嘟,嘟,嘟……」
電話又掛了。
這個賊,這個可恨又有那麼一點點可愛的賊,因為可以想像的慌張,來不及說清是哪只信箱就見鬼似的扔了電話。然而,這已夠了,非常夠。B市也許有幾十上百隻郵筒,但這又算得了什麼?何況,運氣總是接連著來的,瓦西裡在他不經意打開的第一隻郵筒裡,就一下子發現——
在深夜的星光下,筆記本發著藍幽幽的光,深沉的寂靜有點怕人。然而那寂靜幾乎又是完美的,令人鼓舞的,彷彿是一片縮小了的凝固的海洋,又像是一塊珍貴的藍寶石!
《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