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傷好之後的黑狗看起來更加可怕,剽悍、凶狠,而且眼中總是閃著冷冷的光,但它不會叫。人們從沒聽見從它口中發出過任何聲音,再加上它那無聲無息的步子,它在庭院裡走動的時候就像一個滑動的鬼影,不但小孩子們看到它會嚇得哭叫,連僕人們都要繞著它走,其它的家畜更是沒有一隻敢接近它。
這只黑狗彷彿知道誰是它的救命恩人似的,只對張廷鑒言聽計從,傷癒之後就開始忠誠地為他看守藏書樓,從那個時候起,除了張廷鑒本人,連入內打掃的僕人都要由張廷鑒親口對它說「行」之後才能踏進這座樓。
「狗。」張廷鑒叫了一聲,黑狗立刻小步跑過來——因為沒人為它取名,它就一直被叫做「狗」。
「狗啊。」張廷鑒摸撫著狗的頭,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這隻狗,狗似乎想要躲閃,但還是用一種高傲的姿態接受了他的愛撫,「所有的人都走了,但是我不會走,這些書是我們祖孫三代人的心血,我絕不會拋下它們。軍閥們要來就讓他們來,我要和這些書共存亡。可是狗啊,你還是走吧,自己到外面去或許還能找到一條生路,你不用陪著我在這裡等死。」
狗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
「養了你半年多,雖然你是條啞巴狗,但總覺得你是通人性的。這些時日辛苦你為我看守這座樓了,現在你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主人的話,狗竟然真的站起來向大門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張廷鑒。
張廷鑒揮著手:「走吧,自己去找條生路吧。」
狗轉身走出了大門,消失在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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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們衝進庭院時,張廷鑒就坐在庭院中的太師椅上,平靜地看著他們——他連最後的老僕和狗都遣散了,就是為了自己面對這一刻。看著荷槍實彈,氣勢洶洶的士兵,他一揚眉:「你們可以殺了我這個老頭子,燒了我的書。但是,讀書人你們殺得完嗎?這些記載著歷史、文化的書你們燒得盡嗎?你們這些無知的東西!我就算死了也要睜大眼睛等著看你們的下場!」
他的態度已經激起了士兵們的殺機。其中一個士兵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的槍,瞄準了張廷鑒就要扣下扳機。
突然,一條黑影從旁邊衝了出來,撲到了那個士兵的身上。在場的士兵和張廷鑒都看清楚了,撲倒那個士兵的是一條黑色的大狗。那個士兵已經被它一口咬斷了喉嚨,雖然四肢仍舊在抽搐掙動,但眼看是活不了了。
張廷鑒脫口叫出來:「狗!」
狗的嘴邊全是鮮血,揚起頭來看著士兵們,目光中充滿了一種不屬於動物的嘲弄,嘴角彷彿還掛著一絲冷笑。
士兵們不約而同地一起向它射擊,狗迎著子彈向他們衝過去。在它奔跑的過程中,那些士兵隱約覺得它發生了什麼變化。當它毫髮無傷地來到最接近的士兵面前時,站在那裡的已經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長著長髮、獠牙、利爪的妖怪。那名來不及閃躲的士兵被他像拎小雞似的抓了起來,利爪一揮,一顆還在搏動的心臟就被挖了出來。
它把士兵的屍體往地上一丟,將那顆心臟舉到嘴邊咬了一口,舔舔嘴唇上的血,看著剩下的士兵,用十分柔和的聲音說:「嗯,看起來很好吃嘛。」
「啊!」
不知誰先慘叫了一聲,所有的士兵們都轉身向門外逃去。當他們踏上大門的台階時,那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卻自動緩緩關閉起來,長髮利爪的妖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一邊舔著自己滴著鮮血的爪子,一邊帶著陰冷的笑容看著他們……
張廷鑒在看到妖怪啃噬那顆心臟時就昏了過去,卻在朦朧中聽到有個清亮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經報答過你了。」等他醒過來,庭院裡依舊空蕩蕩的,沒有士兵,沒有鮮血,也沒有妖怪,而那只黑色的、不會叫的大狗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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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圍大廈的襯托下,眼前這座古老的小樓越發顯得老舊,連木製的門窗也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息來。張倩走到樓前,伸手推推門,門被七把鎖牢牢地鎖著,紋絲不動。
張倩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托著腮看著不遠處的三層洋房,屋子裡的爭議還在繼續著,張倩對此毫無興趣,便一個人出來透透氣。
張倩身後的是一座藏書樓,據說張倩曾祖父的曾祖父原來是翰林,就是他辭官歸鄉後建起了這座小樓收藏書籍,傳到張倩曾祖父張思賢這一代已歷經百餘年,這座小樓雖然不是什麼聞名遐邇的大藏書樓,但樓中的藏書種類繁多,張倩一直引以為傲。只是曾祖父在半個月前辭世後,這座藏書樓的歷史看來也要到此為止了。
伯父的高嗓門說了句什麼,從前面的洋房裡一直傳到張倩的耳中,張倩無奈地一笑。
曾祖父去世之後,他的子孫們都來奔喪。葬禮結束後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塊已經位於鬧市區的土地上,按目前的形勢看,它確實是價值不菲。但是大家很快都意識到曾祖父還有更有價值的遺產——那一樓的藏書。藏書中有不少珍本,甚至還有些已經絕版的善本,粗略地估計,這些書籍的價值比土地還要昂貴。明白了這件事後,親戚們便把藏書樓牢牢地鎖起來,開始了對所有權的持久爭執。
張倩自幼就有到樓中讀書的願望,但是曾祖父不允許任何人踏進樓中,現在曾祖父去世了,親戚們把這座樓鎖得更牢,張倩也只能望樓興歎了。等到打開樓門,能讓張倩看到的時候,大概樓中已是珍本售賣一空,書籍散盡的情形了吧。
張倩用手輕拍著樓柱歎息:「藏書樓啊,藏書樓,我雖然是張家的子孫,但看來終究是和你無緣了。」
「啪……」樓中傳來了一聲輕響,好像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張倩湊到窗縫向裡看去,在昏暗的光線下,彷彿有一條人影一閃上了二樓。
「樓中有人!」張倩一驚,最近由於張家子孫的爭奪,這座原本無人留意的藏書樓有珍本的消息已經在社會上傳開,為此親戚們還專門僱傭了保安日夜看守,加了七把大鎖,每家各執其中一把鑰匙,連自己家族的人也不能獨自進去,現在樓中怎麼會有人呢?
張倩四下望望,利落地爬上一道欄杆,抓住柱子往上一縱身,再跳起來的一瞬間總算看清了裡面——藏書樓裡全是一排排架子,為了防止陽光直射而側排,一眼看去整層樓一覽無遺,絕對不會有人在裡面。張倩抓抓頭:「難道是我眼花?」
「小倩,你在幹什麼?吃飯了!」大聲叫著跑過來的是張閱仲,是張倩的遠房堂兄。
張倩撇撇嘴:「說過別叫我『小倩』,像叫女鬼似的。」
張閱仲哈哈一笑:「你又不姓聶。」他拍拍張倩的頭問,「剛才在幹什麼?上躥下跳的。你最好別打那些書的主意,不然那些人會把你……嚓!」他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張倩不屑地說:「我又不是財迷。」她決定還是隱瞞剛才的事,免得被他取笑。
這對堂兄妹自幼一起長大,比親兄妹還要親密一些。張閱仲搭著張倩的肩笑著問:「你還對這一樓書念念不忘啊,忘了小時候想溜進去,被曾祖父打了一枴杖的事了?」
「你挨一枴杖試試。」張倩白他一眼。
「就是一屋子的紙,真不明白有什麼看頭,有什麼爭頭?」張閱仲大發感歎。
「對我來說,沒什麼爭頭,卻實在是有看頭啊。」
兩兄妹相對大笑起來,一起向住宅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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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留在這裡吃飯的人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了兩桌,大桌子上是長輩,張倩、張閱仲等一些年輕人坐在旁邊的小桌子上。
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默,連平時見了面有說有笑的兄弟姐妹們彼此也不說話。
張閱仲突然俯在張倩耳邊低聲說:「你說大家天天這麼吃,會不會吃出胃病來?」
張倩「撲哧」笑出聲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張倩吐吐舌頭,把筷子一放,抹抹嘴,走出了屋子。
張倩自幼喜歡讀書、寫作,現在身為S大學學生的她已經出版過兩本散文集,是在學校中小有名氣的「學生作家」。她得到的稿費全都用來買了書,偏偏自己的家族裡有這麼一座藏書樓她卻不得其門而入,可想而知她心裡的不甘了。
張倩繞著藏書樓轉了一圈,還是只能在台階上發呆。
「砰!砰!」突然傳來敲玻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