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蕭郁慢慢轉身,他的臉格外蒼白,像雨夜出沒的一隻水鬼,黑髮濕淋淋地貼著臉頰,髮梢和衣角都往下滴水,衣裳下擺浸在泥濘裡,憔悴而狼狽,低著頭,抬起眼睛望著林言,身形像極了風裡一條飄蕩的白綾。
一人一鬼在黑暗的巷子裡對峙。
「回家吧,我天天在找你。」一瞬間竟啞了嗓子,林言把蕭郁的手放在胸口捂著,「外面冷。」
蕭郁的眼神空洞而悲涼,靜靜的抬起眼睛,林言忽然抖了一下,他覺得蕭郁看的不是他,無焦點的視線徑直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彷彿他是個半透明的影子,林言往回看,身後只有遠處巷口的小塊亮光,像一扇窗,汽車來來去去。
「蕭郁?」他猶豫著試探,「醫院的事我道歉,一開始就不該懷疑你,薇薇醒了,她說那天看見死了的仙姑,那小扣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她手上,咱們太大意了,可你怎麼就是不肯說呢。」
「那什麼陽氣陰氣的咱們再想辦法,就算阿顏搞不定,總還有高人,咱們去嶗山,去南疆。」林言吸了口氣,頹然道:「跟我回去吧,我想你了。」
蕭郁緩慢地搖了搖頭,依舊不說話,林言覺得臉在發燒,低著頭不敢看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枚翡翠墜子想給蕭郁繫上,離的他近了,熟悉的陰寒讓人分外安心,那鬼卻像被驚擾似的往後退了一步,絲絛沒繫緊,墜子啪嗒一聲摔在地上,在污水裡滾了兩滾,不動了。蕭郁歎了口氣,把懷古撈起來放在林言手裡,玉璧上橫亙著一條淺淺的裂紋,白底微瑕,格外觸目。
「別找我了。」那鬼終於說話了,寒涼的手撫摸著林言的臉,「人鬼殊途。」
林言倔強的瞪著他:「你說實話,這幾天你根本沒走對不對,你看著我大街小巷的找你,找到快瘋了,要不是今天那家電影院,你是不是準備永遠都不出現?」
蕭郁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後轉身往小巷黑暗的深處走去,冷雨打在肩上,那挺拔的背影看起來淒涼而落寞。林言盯著他的身形,嘴唇抖的像含了蠟油,說不出話,他太瞭解這鬼的脾氣,這是最後的機會,要怎麼才能留住他?要怎麼才能說服一隻驕傲的鬼?
瞬間的猶豫過後,林言急跑兩步跟上蕭郁,從身後狠狠抱住了他的腰。
蕭郁抖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動,林言聽到他幽幽的歎了口氣,僵持許久,一雙冰冷的手扣上他的手背,沿著指節撫摸過去,最後抓著手腕用力一掙,林言固執的不肯鬆手,一下子火了起來,抱的更緊,積攢多日的情緒不受控制,連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
「你混蛋,你他媽混蛋,你非這麼逼我,這麼嚇我,非要我承認,非要我把心剖給你看,非要讓我親口說,我一大老爺們,天天想的都是一男人,離不了他,一天不見就想他,一天不被他上就難受?」
「你還想讓我承認什麼?我豁出去了,不就是不要臉麼,我都說!」
「跟我回去吧。」林言的側臉枕著蕭郁的後背,不知不覺便紅了眼眶,在那人耳畔呢喃,「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怎麼過的,實在太想你了……」
蕭郁猛地轉身,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林言,彷彿在忍耐和壓抑著什麼,再沒有一絲猶豫,林言摟住他的脖子,重重的吻上蕭郁的嘴唇,主動而熱情的把舌伸進他口中狠狠掠奪,蕭郁往後退了一步,林言藉機變本加厲地推搡著他,按在小巷的牆上,用力咬住脖頸一側的一小塊皮膚反覆吸吮,貓似的舔上去,最後撬開他的齒關。雨夜寒涼,蕭郁的身子也涼,兩個人全身都濕透了,在長滿苔蘚的牆上各蹭了一身泥濘,吻得天昏地暗。
一吻結束,林言摸了摸嘴唇,憤憤的盯著蕭郁:「你知道我現在想幹嘛嗎?」
「我他媽想把你按在這狠狠揍一頓,然後上了你!」
「本事還不小。」蕭郁撲哧一聲笑了。
分別近半個多月,空著的副駕駛室終於等到了他的主人,兩個人在車裡親吻擁抱,恨不得把對方吞進肚子裡似的急切,朦朧間林言的視線掠過車窗,正對上綠化帶裡兩雙眼睛,一雙老邁而渾濁,另一雙帶著森冷的笑意,蟄伏在茂密的灌木叢裡靜靜注視著他們。
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靜悄悄的樓道,靜悄悄的家,林言和蕭郁走出電梯,打開家門時那只抱養來的小黃貓突然從門後竄出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著林言的鞋子撒嬌,接著便察覺了異常,發出淒厲的一聲貓叫,弓起後背擺出防禦姿勢,眼中一道冷光,戒備的盯著林言身後。
「介紹一下,這是蕭郁。」林言笑嘻嘻的把小黃貓舉到蕭郁眼前,「你走的這段時間我在醫院認識了一位老人,他走了貓沒人照顧,我就給帶回來了。」
「我看見了。」蕭郁的眼神有些異樣,似乎刻意躲著那小黃貓。
「你怕貓?」
「貓辟邪。」
林言尷尬的把貓放回地上,那小傢伙立刻沖蕭郁擺開架勢,全身的毛倒豎起來,喉嚨裡不斷發出警告的呼嚕聲。
「那你先進去,我把它送尹舟那去寄養幾天。」林言往褲兜裡掏車鑰匙,蕭郁按住他的手:「沒事,喜歡就養。」
林言歪著腦袋看著蕭郁,輕輕說:「你抱我進去吧,以後這裡就真的是咱們家了。」蕭郁沒做聲,一手托著林言膝蓋,另一手攬著他的肩膀把他橫抱進門,小心的放在沙發上,之後一個人在窗前站著,客廳沒開燈,暗沉沉的,林言點了根煙看著蕭郁的背影發呆,火星明明滅滅,一隻滿腹心事的眼睛。
電話機的小紅燈提示有未接來電,阿顏打來的,從在醫院分開後一直沒有接到小道士的消息,倒是尹舟在學校見了他幾回,說他除了打工就是在找那個失蹤的廟主人,林言把電話打回去,阿顏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猶豫著說他接到廟主人的消息了。
林言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
「我、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該告訴你一聲,師、師父今天說他要去山西辦一件重要的事,讓我好好上課別聯繫他,我記得你說那座墓也在那裡,不知道是不是有關係……」
頭皮微微發麻,林言瞥了一眼蕭郁,暗道一招不行竟然又來一招,小道士聽他不說話,吞吞吐吐道:「林言,我知道這個請求有點過分,如果……如果這事真的跟師父有關,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師父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阿顏懇求道。
林言沉默了一會,說了句放心。
「他肯放我們一馬,我們絕不難為他。」他聽見小道士在那頭鬆了口氣,接著反問道:「你、你們?他回來了?」
林言沒否認,小道士的聲音沉了下去,猶豫了很久,問他:「你打算怎麼辦?再跟他糾纏會要命的。」
林言心裡募得一涼。
小道士繼續道:「走、走了是好事,對你們都是個解脫,現在又回來,就、就算他喜歡你,他已經成了這種東西,你還指望能跟他過一輩子麼?」
「回頭是岸,鬼跟貓和狼一樣,天生喂不熟,留它們在身邊,說不定哪天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下。」阿顏說:「我、我是為你好,如果他敢害你,我就算拚命也、也要……」
林言輕輕地掛了電話。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沒了開燈的習慣,蕭郁不喜歡光線,兩人在家閒著時一直過得特別省電,對面居民樓的燈火給屋裡提供了一線光亮,那鬼坐在窗邊的琴凳上,寬肩,腰背挺拔,玉般的臉映著夜色的深藍,那貓則縮在一角緊張的窺視著他,杏仁狀的綠色鬼眼在某個角度看去亮的像兩隻燈泡。
他和蕭郁在沈家園訂的那張桐梓木古琴送到了,連同琴架和木椅一起擺在窗前,古色古香,潮濕的夜風把紗簾吹的鼓脹如帆,蕭郁的手指勾了勾琴弦,悠長的一聲弦響穿越時空而來,空曠而寂靜,那人撩起衣袖,坐在琴邊靜靜思索,指尖一闋《幽蘭》如空山鳥鳴,未干的白衣貼在身上,顯現出好看的背部輪廓。林言掐滅了手裡的煙,走上前從身後摟住他:「乖,先來洗澡換衣服。」
低頭時貼上蕭郁濕漉漉的長髮,琴聲停了,斷在一個撫了一半的高音上,一個沒有下文的故事,蕭郁回頭吻上林言的嘴唇,纏綿許久放開他,青白的手按在琴面上,輕聲說:「怕我麼?」
「你都聽見了?」
蕭郁不否認,林言歎了口氣,碰了碰那鬼的腿,讓他往後騰出位置,林言坐在蕭郁膝上摟著他的脖子,疲倦的說:「我怕你不要我。」
蕭郁環著他的腰,另一手隨意在琴弦上撥了兩下,不知是什麼調子,在寂靜的夜色裡只覺得格外悲涼,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烏雲後移出一輪明月,五百年前的月亮,滴在宣紙上一滴逐漸氳開的淚。
林言怔怔的望著蕭郁,夜色裡他的臉像青玉的雕塑,冷的,生硬的,再怎麼溫柔也是裹了塑膠的瓷胚,心裡一重重的涼,他不是普通的亡魂,他是個索命鬼,初回人世滿身戾氣,手上要見血才使陳年的怨氣稍稍平復。角落裡傳來軟膩的貓叫,蕭郁的指尖抖了一下,林言抬頭看他,他突然發現蕭郁其實是駭人的,他就像一隻貓,敏捷,森冷,無法馴養,隱匿在暗處窺視著自己的獵物,貓肯伏在人的懷裡從來不是因為臣服,誰知道它們想的是不是等你死了我可以一口口吃掉你的屍體?
他沒本事馴養一隻鬼,人在黑暗面前永遠是弱者,偏偏他不聽勸,走錯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