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對,我、我一路看著呢,賓館和古墓呈癸丁線,翻過這座山就不遠了。」阿顏說。
湖水面積不大,由四面山澗流下的雨水匯聚而成,蒸發,補足,循環往復,周圍是沙地,零散堆著被沖刷成卵圓形的碎石塊。
阿顏並沒有休息,四處轉了一圈,抱來一大捧樹枝和玉米葉,從包裡尋出一罐固體酒精,嫻熟的點了火。
「天還沒亮,咱們得小心野獸,生起火安全些。」
夏天樹木枝條含水多,不容易著,酒精燒了好一陣子才嗶嗶剝剝冒起青煙,裊裊騰騰,與晨霧渾成一體,山間傳來布谷鳥的鳴叫聲。
林言看著小道士用木棍撥火堆的動作:「你們怎麼什麼都有?」
「這道士真是個行家,裝備都是他建議帶的,看著不靠譜,這不都用上了。」尹舟用拇指一指地上的裝備包,林言皺著眉頭,沒說話。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個白影子與林言他們隔了二十來米的距離,獨自一人望著湖水發呆,蒿草叢傳來嘩啦嘩啦一陣輕響,竟是只褐色皮毛的狐狸,探出頭觀察了一會,分開草叢懶洋洋踱過去,在他的腳邊磨蹭。
蕭郁把狐狸拎起來抱在膝上,手指搔弄它的耳朵,盯著湖面的目光悠遠而悲涼。
尹舟捅了捅林言的胳膊肘,朝蕭郁一努嘴:「哎,你不過去看看?」
林言不置可否,撿起塊石頭往湖心擲去,撲通一聲,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那鬼仍靜靜的,沒回頭。
「還以為他打算在墓裡不出來了,結果還不是不遠不近跟了咱們一路。」尹舟嘀咕道,「他這是想什麼呢這是,跟哲學家似的。」
林言淡淡的說:「大概在想他生前的戀人,好不容易記起一點。」
「真他娘的不是東西,自己瞎眼認不清人,把咱們整的死去活來。」尹舟洗臉時沒吐乾淨湖水,往地上啐了一口,
林言用根長枝條往火堆撥了撥,幾個火星子跳了起來,往空中蹦去,低頭道:「其實我大概猜得出是怎麼回事。」
「你們可能不相信,自從遇上他,我總能看見古代的事,有時在夢裡,有時好像看見他活著時的樣子,周圍的陳設也是古代的,但明明在我家……」林言猶豫道,「我還在鏡中看見過自己穿古裝的樣子,跟蕭郁在一起,那人像我,又不是我。」
阿顏猛地抬起頭,林言沒理會他,盯著撥火棍的末端,已經被燒黑了,輕輕說:「以前總以為身邊多了個古人所以想像力氾濫,現在想想他之所以找上我,除了那個古怪的八字,大概他要等的人,跟我,不對,很久很久之前的我,是有關係的。」
「很久很久之前的你?」尹舟瞪大眼睛,「你穿越?」
林言看了眼小道士:「你說。」
阿顏沉默半晌,顧左右而言他:「孩童四歲前能保留部分前世記憶,很多小孩會突然對著不認識的人哭或笑,長大就不記得了,但碰到有些場景還會覺得眼熟,加以引導可能會想起什麼。」
林言冷冷道:「哪裡是前世,五百年,十世也過了,也許我中間曾轉生為橋,為樹,甚至為墓為蟒,跟他有半點關係?」
說完轉頭不語,撥火棍狠狠挑弄那火堆,火苗愈發旺了,火星一爆,啪的一聲,鵝卵石都染上一層黃光。
五百年前的石頭,水,山坳,他和他,綠紗窗下你儂我儂,一冊書,一齣戲,兩人點了燈在月下讀話本子,笑得前仰後合,寫一箋情話,賭書潑茶,鬧到床幃中去……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的等待跟他有什麼關係?他之後的九轉輪迴,跟那白衣翩躚的公子哥又有什麼關係?不知不覺咬緊了牙關,直愣愣地盯著掌心,人心最是不足,有過一見鍾情,還想問他賞識自己什麼,殊不知一見鍾情憑的是色相,大言不慚地說因為你的善良,忠貞,體貼……
他們之間竟連色相都說不上中意,他看上他,憑的是另一個打下基礎的人,他不存在於記憶中的「過去」。
尹舟見他表情古怪,搭訕道:「總是一個魂兒嘛,他也沒算找錯。」
林言冷笑:「一隻罐子裝了新的酒,你說還是原先那一壇麼?」
又起風了,蘆葦簌簌的抖,湖水反射著瀝青似的冷光。
人就像顆石頭,被生活打磨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有人倔強還留著稜角,有人已飽滿渾圓,人生不過是掙扎的過程,疲憊的,疼痛的,誰都希望有人護我憐我,把自己被生活打磨成的摸樣刻入腦海,將苦難的過往一一細數,放在心口說讓你永無傷悲。
蕭郁跟他算什麼?算看上一顆胚胎,看上一顆沒有萌發的種子,一縷沒有意識的「魂火」,林言悲哀的想,蕭郁想找回的是他們的記憶和經歷,如果有一天,那鬼提起當年的上元燈節,花市如晝,他怎麼應對?
能說的,大概只有「我高考那年……」或者是「我買的第一部蘋果薄本……」
指甲把掌心掐的生疼,思來想去都是不甘,原來他喜歡自己,不是因為「自己」是自己,這艱難的繞口令,在心上百轉千回。
原來說自己寬宏大量,都是因為沒遇上真心喜歡的人,遇上了,心比針還小,穿不過線,容不下一點沙子,怎麼肯?
尹舟握了把小石頭,往湖面一顆顆打水漂,許久突然開口:「林子,你以前總說找個靠譜的人湊合湊合就過了,我們班丑成那樣的你都說挺好,肯嫁你就娶,我反正沒談過戀愛,不懂,但哥們覺得吧,好不容易有個真喜歡的,有必要這麼苛刻麼?」
「有,我沒那麼下作。」林言憤憤道,「他不認我,我還要上趕著說什麼輪迴轉世當個替代品麼?再說你真覺得他那脾氣,容的下一個長相相同,記不得他的新人?」
聲音不自覺高起來,那鬼回頭看他一眼,沒說話,倒是褐毛狐狸被嚇了一跳,轉了轉身子往他懷裡拱。
心裡凜然一驚,林言忽然住了口,疼的要滴血。他是苛刻,可他根本沒得選,現在不是他不要他,而是那高傲的公子哥怎麼肯委曲求全,他要的人,紗窗下笑語晏晏的人,已經不在了,他記不起時覺得林言百般好,憶起自己有過的「那一位」,看著他愈加失望。
多情的人最無情,無情的人最專情,他有他心裡的人,看全世界都成了次品,包括他林言。
林言掏出剩的半瓶礦泉水,擰開蓋子灌了一口,心裡一股火,狠狠的朝那鬼扔了過去,正中胸口,冷水潑潑灑灑淋了他一身,狐狸急了,蹭地躥出來躲在蕭郁身後,露出半個腦袋打量林言。
「這裡沒酒,我他媽請你喝水,你等的人死了,我喜歡的人今天也不在了,咱倆同天失戀,普天同慶!」
三腳兩腳踢亂了篝火,把包往背上一拎,大步跨了出去。
尹舟看著林言發瘋,跟著後面喊:「你沒事吧?」
「好著呢。」袖子狠狠往眼睛抹了一把,走得步步生風。
回到賓館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幾個人疲憊不堪,鞋子沾滿污泥,眼下有淤青。
門口舉著湯勺賣早點的服務員見眾人狼狽,特意用一次性餐盒盛了包子和豆腐腦讓他們帶回房間,塑料袋打了個結,突然嚇得往後一蹦。
「呀,怎麼帶了隻狐狸回來?」女孩趕忙揀了只肉包子丟給它,責怪林言,「狐狸可是仙,好請不好送,這可怎麼辦?」
褐毛狐狸對肉包不屑一顧,撣撣尾巴湊到蕭郁跟前,那鬼從古墓出來後第一次面對林言,淡淡道:「它在山裡悶了,想跟著玩一日。」
「等一會去買只活雞,它不吃熟的。」
林言幾乎要被氣的吐血,二樓走廊沒人,疾走兩步把蕭郁按在牆上,推推搡搡間蹭了一身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