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尹舟被他氣得鼻子冒煙,林言狐疑的盯著手裡的雞,又看看鬧成一團的尹舟和狐狸,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好了好了,雞也挺好,咱們找家店燉了去。」林言把脫毛雞塞給狐狸,「那邊有羊雜和老豆腐,你們等著,我去買幾份,還真有點餓了。」
路邊攤擺著幾口大鍋,鍋蓋一掀騰騰冒熱氣,當地有名的吃食,用塑料碗裝滿滿一大碗,方便遊人邊走邊解饞。林言點了四份,正等羊肉出鍋,天空忽然暗下來,人群一陣騷動,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往下打,遊人忙不迭四下奔逃,人在前面跑,雨在後面追,七月天如孩兒臉,說變就變,林言用袖子遮雨,再往回趕時四人都已經不見了。
青石磚路長著苔蘚,又濕又滑,人群往古城方向避雨,林言也跟著走,掏手機想打電話,卻發現根本沒信號。
遠處的鐘聲在濛濛雨霧裡迴響,雨勢甚急,來勢洶洶,不一會全身都濕透了,衣裳濕淋淋的貼著,遊人如織,紛紛用面具擋雨,只留一雙眼睛從窟窿裡找路,街上各式各樣的鬼怪擦身而過,有虎頭,蛇妖,白臉娃娃,地仙,都穿著相似的直裾,匆匆亂走,竟誰也認不出誰。
尹舟他們去了哪裡?
昏暗的古城由遠及近,林言穿過五道拱門的牌坊,踏入其中了,雨霧包圍之中,各戶窗紙亮起慘淡的黃光,像建在虛空之中的一座城池,幽幽歎一口氣。雷聲乍響,轟隆隆打在頭頂,林言忽然慌張起來,狐狸的法術遇雷則破,那與他失散的鬼現在在哪?
拐過一道彎,又一道彎,前面忽然又是一道牌坊,踏過去沒走多遠,只見街上人影漸稀,偶爾幾個女子與他逆向而行,像被纏了足,搖搖晃晃,款擺生姿,撐起一把油紙傘,面具下是數百年前的臉,鬼臉。
無端起了一個念頭,這座城,是不是一座鬼城?
一盞盞紙燈籠無緣無故的亮起來,光線昏慘慘,小販匆忙收了攤,挑著擔子,見林言只跌跌撞撞亂走,急忙招呼他:「哥兒莫要亂走,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林言拉著他問:「有沒有看見四個人,噢不,三個人,其中有個七八歲的男孩,剛才忙著避雨走散了。」
「或者哪裡有遊客服務中心,能放廣播的?」
小販吃吃笑了:「『人』?城中各家各戶,哪有一家是『人』?客官說笑了。」
路邊兩位牽馬的商人邊走邊聊,一兩句刮進林言耳朵裡:「今年也不知怎的,城裡整日敲敲打打,今日一大早闖進來好些怪人,擾人清淨。」
林言忽然怔在原地,他有陰陽眼,他能看見鬼!當下凝神閉目,只見眼前人影幢幢,皆呈青黑色,走動之時,身後拖著長長的一道青煙。百年時光已逝,這座在原址上復原的古城竟從未死去,它在另一個空間,以另一種形式存活,永遠活著,貨郎的叫賣聲,茶水鋪新來了客人,寂寂的一聲琵琶,小姐上了繡樓,把才子佳人的故事拋在後面。
「我走錯地方,誤來這裡,請問該怎麼才能出去?」
小販翻個白眼,挑著擔子走了,迎面走來一位青髯道人,手持一柄半仙黃旗,仔細把林言打量一番,詫異道:「這位公子,不出七日你必有血光之災,速速回鄉,莫再前行。」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客人快走吧,把前生的冤孽都拋到一邊,才是化解之道。」
林言推開他,絞了絞衣擺的水,匆忙找出去的路,神思恍惚之間只聽清了一個前生,猛然回過神,蕭郁在哪?他們也曾這樣失散過,在杳然的光陰與生死之界,本以為再不相見,不想冥冥之中他竟找了來,一個人踏過寂寞的黃泉路……那一世的林言究竟有什麼好,值得他不離不棄?
誰說情愛不是前世的因果,一見鍾情也好,青梅竹馬也好,亦或者日久生情,茫茫人海,為什麼偏偏遇上那一個,為什麼偏偏選了他?
青苔讓人腳下打滑,晦暗的街景和慘淡雨霧彷彿浮在世界的另一端,成化二十三年,那年那時景致,追著他,提醒他遺忘在虛空的「前生」。
「林言!」忽的一聲呼喊,蕭郁挑一盞燈籠,在古街不遠處站著。
這畫面無比熟悉,忽然回憶起那天他離家出走,自己曾瘋了似的找他,在北四環一家古怪的電影院門口,那鬼也這般淒惶的立著,等著他。
林言忙不迭奔過去,驚魂未定:「這裡不對勁,我看到古時的人,他們跟我說話……」
蕭郁拉著他往路邊走,沉聲道:「你走錯了路,這座古城分人鬼兩界,大概是打雷把入口引了出來,跟我走。」
拐進一家高敞的大院,進門先是一道老舊的照壁,刻朱子家訓:
「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
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流連。
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
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
穿過滿庭荒草,八扇雕花門扇大開,一道屏風黑底燙金字,一朵朵繁複的金牡丹像要撲到人臉上,兩人執了手過中庭,四方院牆把院落圍的像一口井,抬頭便看見方方正正的一塊天,飄著細密的雨絲。再過閬苑,檀木椽子上畫滿壁畫,由於陽光日復一日的照射,已經發了黃。
推開一扇對開的木門便至書房,那鬼在前面帶著,如入無人之境。
「當心門檻。」蕭郁托著他的手,腳下是一道榆木檻,近一尺高,被踢踩多次,殘缺不全。
「尹舟他們呢?」林言問。
「他們都在人界,只有你不見了,先避一避雨,等天放晴了我帶你出去。」
林言點點頭,選了靠牆一張黑漆交椅坐下,使勁擰衣角的水,抬頭往四下一打量,奇道:「怎麼進了民宅,這一戶的鬼主人不在?」
「在。」蕭郁說,見林言仍不明白,苦笑道:「不記得便罷了,別想。」
書房闊朗,進門靠牆放兩把黑漆交椅,中間一張花梨方桌,擺著青瓷花瓶,正對大門的方向擺一張大案,文房四寶俱全,都許久未用,墨干在硯台裡。後面一副紫檀木架,擺設玉雕和前朝古玩,再往後一排排都是書架,擺滿珍貴而煙黃的線裝書,最前排是《四書章句集注》、《楚辭集注》、《晦庵詞》,朱熹所作,存天理滅人欲,往後有《論語》,《詩經》,《孟子》。
書房兩扇朱紅窗欞,被西曬的陽光照的褪色,因為下雨,昏昏沉沉,稀薄的一線天光,一股朝生暮死的荒疏味道。
林言忽然覺得這房間眼熟,走過去一一查看,手指從瓷器表面劃過去,斗彩,青花,點墨,碧似雨過天青,粉如百蝶穿花。又至書架,隨手搬開幾冊,裡面另有隔層,伸手進去,掏出一卷《搜神記》,再往裡摸索,竟翻出一冊落滿灰塵的《牡丹亭》,三魂七魄忽然不完全,他驚慌的失聲叫道:「蕭郁,我見過它!」
回頭對上一雙灼灼的眼,書卷掉在地上,正翻到那一頁,柳夢梅在園中撿到杜麗娘的畫像,迷戀佳人,竟至於挖墳掘墓,杜麗娘從墓中起死回生,有題記曰:「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認識你,在很久以前……」他斷斷續續的,抬手摟住蕭郁的脖頸,凝視他的眼睛,喉中焦渴難耐,一線離魂幽幽附著在古早的書頁上,入了心肺,蕭郁推開他,淡淡道:「你不認識我,你是林言,我只要你做這一世的林言。」
「我知道我是誰。」林言纏上他的身子,忽然呼吸急促,難以自控,幽幽吐出一句:「蕭郎……」
那鬼面色大震,怔怔的任他的吻落在頸上,滑至胸口,四下空寂無人,只有兩個古早的魂兒,穿著被電視劇改成四不像的明裝,攪作一團,一個滅絕人欲的年代,愛與恨都秘而不宣,化作藏在書架深處的一卷邪書,因為掩飾,更加膨脹,林言忽然報復般的把蕭郁推在地上,跪坐在他腿間,擠碎骨頭似的狠狠擁抱。
認識他之前,遇上的愛都平靜淡泊,只想找個合適的人過完一生,看上他,生活一波三折,驚濤駭浪,一不留神滿盤皆殺。
誰說情愛與前生的夙孽無關?
有一分鐘的真心也好,為什麼偏偏他的眼睛看的總不是自己?莫名的恨意和嫉妒,恨到骨子裡,自己不好麼?他要愛便陪他歡愛,他要走便連一句挽留都說不出口,不遠萬里,替他尋前世的戀人,甚至連婚約都一併成全了,這鬼置他於何地,狠下心腸這樣對待自己?
「要我。」他憤憤的盯著蕭郁,「你肯不肯?」
「我不能。」蕭郁轉過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