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一行人乘上旅遊大巴,逃也似的離開了古城,朝後望去,只見整座古城遺址亮起綵燈,戲一場接一場地唱,而西北角的野坡卻沉在詭異的黑霧之中,一片淒迷慘淡,像一張巨口,恨不得將所有光亮的所在一口吞噬。
第二天一大早阿顏便出門了,說去置辦冥婚用的行頭,留剩下幾人在賓館休養生息,順便查資料。賓館二樓有家茶餐廳,憑房卡每天上午十點至下午三點免費贈送點心,阿澈賴床,一聽到這消息骨碌一下蹦起來,一手拉林言一手拉蕭郁,餐廳還沒開門便站在門口等,一個勁嚥口水。
座位靠窗,太陽曬的暖洋洋,裝滿巧克力點心的不銹鋼餐盤反射一點晶亮的陽光,旁邊厚厚一摞古籍翻印本,電視在播德甲聯賽,旁邊一桌中年大叔邊看電視邊打牌,林言一手托下巴,面前撐著筆記本,一邊努力從看不完的學術論文中尋找蛛絲馬跡。
叮的一聲響,電梯門開了,尹舟頂著一腦袋亂毛出現在門廳,匆匆跟三人打個招呼,抽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有進展沒?」
「資料倒是有,都沒什麼用。」林言歎口氣,一指屏幕,「晉商的鼎盛時期在清朝,明朝時剛剛起步,這方面的記載主要討論明政府實行開中法對商賈的影響,有名有姓的家族資料不多。」
「倒是有一戶段家,在明初用糧食跟布匹與北方鎮邊軍隊換取鹽引,鹽商起家,創始人叫段汝陽,但蕭郁說的那個段逸涵生活在明中期,已經不知是他的第幾代後人,要找哪那麼容易,再說這附近保存最完好的晉商大院也只能追溯到明末清初,從遺址下手也不好辦。」
尹舟開了聽可樂,咕嘟灌了一口:「沒點卓越成就什麼的?像電視裡演的,喬家開拓茶路經營票號匯通天下,多牛逼。」
林言無辜道:「這個段逸涵要真的是我,你覺得他經商有指望麼?」
「那倒是,散財童子還差不多。」尹舟嘀咕。
「困難重重吶。」林言感歎。
「嘖,專業人士的精神,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我們製造困難也要上!」尹舟躊躇滿志往上擼了擼袖子,「換我來,你下場休息。」
「你能看的進史料?」
尹舟大手一揮:「這你就不懂了,咱們得結合多方面知識,深挖洞廣積糧,寧可錯殺好幾千不可放過一個,瞧著吧!」
林言把座位讓給尹舟,揉著太陽穴去洗手間,使勁洗了把臉,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前蒙了一層水霧,什麼都看不清,水龍頭嘩嘩的響,忍不住一拳把水流打的飛濺,暗罵自己:「費這麼大力氣,你他媽圖什麼!」
鏡子裡忽然多了個影子,無聲無息站在身後。
林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點動靜沒有,仗著是鬼就能老嚇人?」
蕭郁拭去他臉上的水珠,輕聲道:「對不起。」
「別,聽著怪彆扭的。」林言關掉水龍頭,轉身倚著大理石台案,想了一會,「事到如今也不止為你,我自己也有點好奇,到底那個我是怎樣一個人?」
「想起一點又記不清的感覺真糟糕。」林言苦笑。
回去時尹舟正呆頭鳥似的盯著屏幕,見林言回來,把視線直勾勾的定在他臉上,林言晃晃腦袋,尹舟跟著轉悠,活像朵迎風招展的太陽花。
「我臉上長草了?」林言摸了摸下巴。
「嘖嘖,神了,真像。」尹舟看看他,又看看屏幕,使勁沖林言擺手,「你自己來看,這人像不像你?」
「像我?乾屍還是棺材……」
話沒說完忽然停住了,屏幕上是一張煙黃的古畫,很有時代特點的工筆淡彩,像老宅祖先祠堂裡掛著的那些,人物雖不算寫實,但面部神態捕捉的極為細膩,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頭頂挽髻,穿圓領大袖衫,端正坐著,嘴角上揚,似笑非笑,落款處不知被什麼刮去了,空落落的一片,比周圍顏色淺一些。
林言抽了一口冷氣,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一掰,頓時驚得說不出話,尹舟說的不錯,畫中人太像他了,要說有不同,大概相比於他的和善,畫裡人物的眉眼更媚些,一雙水波瀲灩的眼鏡,未開口便含三分情,神態酷似在凝視他的戀人,坐姿端正,衣履卻很隨意,石青衣褶重重疊疊,一直鋪陳地上。
蕭郁也變了臉色,怔怔的伸手想碰屏幕上的畫,被林言一把擋開:「哎,別摸,不是真的。」
「是你說的段逸涵?」
「是他。」蕭郁一字一句道,「絕不會認錯。」
林言把視線投向左下角:「可惜沒有落款和印鑒,咦,為什麼偏偏把落款毀去了?」忽的凜然一驚,那張黑黝黝的無字牌位一閃而過,轉頭看向那鬼:「這難道是你……」
「是我作的。」蕭郁轉過臉,對著窗外出神。
屏幕上泥金色古畫如一個穿越時空的幽靈,憑空出現在這裡,像在故意提醒他們的曾經。
大概是個陽春三月,他倆一個端坐於黑漆交椅,一個執筆站在案前,鋪開一張宣紙,兩人相視而笑,那段家的年輕當家把賬本和算盤都丟至一邊,媚眼如絲,凝視戀人才露出的癡迷神情,盯得人許久忘了落筆,宣紙暈開一滴圓圓的墨……也許就在今天的書房,林言故意木然,問尹舟:「你在哪找到的,我剛給你的博士論文?」
「懶得看那玩意。」尹舟不以為然,「直接用關鍵字搜出的圖片,原出處好像本教畫畫的書,《明清民間山水人物細考》,跟你說的那什麼商人歷史八竿子打不著。」
「咦,有作者的聯繫方式,要不要問問看?」尹舟興奮地搓著手,「說不定是那什麼段家後人呢。」
正說著,門廳叮叮光光一陣響動,小道士滿頭大汗,拖著兩隻一米來長的蛇皮袋挪進來,後背的藍道袍被汗泅濕了一大片,服務員穿旗袍站在電梯口迎賓,見他的樣子一時長大了嘴,那句「先生有預定嗎」愣是沒問出來。
尹舟趕忙放下可樂罐去迎他:「死人娶死人,又不是讓你嫁閨女,你弄這麼多幹什麼!」
小道士狠狠瞪他一眼:「你、你小聲些,生怕別人聽不見還是怎麼的!」
兩人心虛的一起朝迎賓小姐微笑,假模假樣道:「我們自己來,自己來。」
林言無心聽他倆閒扯,一手握著手機,一手被蕭郁緊緊攥著,心臟撲通撲通的跳。
「嘟——嘟——」
「喂?」
電話通了,林言耐著性子寒暄幾句,電話那頭是個南方口音的男人,普通話說得不標準,大概是總把「啦」放在最後當尾音,讓人覺得囉嗦,但又很精明。
「你說哪幅畫?我出的畫集跟收藏的古畫多了去了,哪裡知道是哪幅嘛……噢,你說明清山水人物那本書,那本我記得,廢了好大心血的啦,我告訴你哦,從搜集材料到整理出版用了整整兩年,哎我說你是記者嗎?要採訪得跟我的秘書約時間……」
林言默默沖尹舟豎起中指。
聽林言描述了整整三遍書名頁數和畫中內容,那囉嗦畫家才恍然大悟:「噢你說那一幅,賣給我畫的人是姓段,當初我還特意走訪過他們家,在一個鳥不拉屎的村子裡,我跟你說哦,中國現在就沒有什麼大家族,都在建國後抄家抄掉了啦……」
「哦哦,你問畫,那家人說他們家在明代很有錢,晚清時抽大煙抽垮了,傳下來的東西和祖宅都賣了,到他那代就剩幾幅祠堂裡掛的祖先畫像,我五千來塊錢一幅都收了,做好事嘛。」
林言顧不上跟奸商計較,看了一眼蕭郁,脫口而出:「您轉手麼?我學歷史,最近在搜集類似畫作。」
「我是畫家,不是倒買倒賣的,不過嘛……」那邊沉默了一會,林言簡直能聽到對方轉眼珠子的聲音,「不過你要真想買,我可以考慮以私人收藏的名義轉手,反正我的書也寫完了嘛。」
林言問價錢,尹舟,阿顏和蕭郁都盯著他,連阿澈也放下點心圍過來,尹舟一個勁用口型比劃「壓價壓價」,林言揀了塊芝士蛋糕堵住他的嘴,只聽電話那頭道:「你也知道,這時期品相良好的畫作不多見,要不是我藏品多,肯定不會出手,這樣,這幅落款有一點損壞,價格不能少於三十萬,具體得見面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