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由這段墓道的修葺精良程度來看,棺室應該不遠了。
  果然甬道不長,沒多久就到了頭,盡頭處有一扇由木片拼成的老木門,已經腐朽不堪,用的是最簡單的木頭橫閂,往旁邊輕輕一抽,門便晃晃悠悠的打開一條縫隙,露出裡面深不可測的黑暗。
  蕭郁和阿澈正等在門邊,林言走到門邊,看他一眼:「怎麼不進去?」
  「讓你難受了?」
  「沒,咱們都說明白了,我不要你了。」林言淡淡道,「公子還是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事到如今,你就算想在這陪著那一棺材骨頭天荒地老也跟我沒關係。」
  「好。」蕭郁打量著眼前的墓門,「走吧。」
  「等、等等。」阿顏把包從肩上卸下來,掏出一把活符分給大家,活符在鬼物眼裡相當於人的另一條命,攻擊時先對活符下手,給人留出逃命時間,又取了礞硝粉往每人身上吹了一層,準備好桃木樁,木劍羅盤銅錢香灰等準備驅鬼,點燃一隻蠟燭拿在手中,「走吧,有髒東西會先吹燈。」
  林言點點頭,深吸口氣,朝面前那扇腐朽的木門伸出手。
  自己的墳塚,熟悉的感覺讓人心驚肉跳。
  門吱呀一聲開了。
  久未流動的空氣瀰漫嗆人腐味,帶著一絲死人的屍臭撲面而來,熏的人直欲咳嗽,然而沒人敢發出聲音,生怕打擾了門後未知的詭異機關,黑暗永無止境,林言仔細聞了聞,這裡的腐味中混雜著木頭,絲織品,紙張的霉氣,是棺室的味道。
  林言的心臟狂跳起來,一時間手竟抖得拿不住手電。
  一行人先後踏進屋子,礦燈亮起來了,一盞接著一盞,光亮充滿這間被森嚴守衛著的棺室,停滯的時光,深藏的秘密,長眠的逝者……林言甚至不敢睜開眼睛,不住安慰自己,他要見的不過是一位走完人生的老人,安詳的棺槨中沉睡,回憶往昔旖旎的時光,平安喜樂,無慾無求。
  黑暗中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這……這是間書房吧?」尹舟訝異道,「這麼簡陋?」
  林言舉起礦燈,小心翼翼朝周圍打量。
  他曾千百次想像那個叫段澤的人的生平,巨富之家,妻妾賢德,子女孝順,有人化作厲鬼也要癡戀他一生一世,這樣完滿的人會安息在怎樣的地方,然而這裡不符合任何一個幻想,沒有棺床,沒有華貴的陪葬,沒有雕樑畫棟和錦繡綾羅,僅僅是一間簡陋的書房,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副書架,一張斷了弦的古琴。
  房間正中放一口沒上漆的薄皮木棺材,早已經朽爛塌陷,牌位都掉在地上。
  細看之下,每件東西竟都是舊的,傢俱掉了漆,桌上有蠟燭傾倒灼出的黑印,滿架古書腐朽不堪,煙黃的碎紙片散了一地,兩扇窗欞都只是用木頭做成框架,中間是石壁和青磚,永遠不可能透進陽光。
  林言把牌位撿起來,是段澤的後輩立的,黑底白字,簡單的一句話「先考晉陽縣段公澤之靈位,卒於嘉靖丙午年臘月二十九日。」
  「這是棺室?」尹舟舉著礦燈四處查看,「怎麼跟蕭郁墓一點都不一樣,就這麼點兒破桌子爛椅子,陵寢地宮呢?瓷器呢?古畫呢?夜明珠和金元寶呢?」
  尹舟撿起桌上的一支毛筆看了看,又往旁邊一扔:「還沾著墨,也不洗洗再送進來陪葬,筆都快使禿了,這破墓防個屁的盜。」
  桌上一張雪浪宣紙,在歲月的浸淫下已經成了黧黑色,紙上書半闕詞,柳永的《望海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詞沒寫完,停在菱歌泛夜的「夜」上,沒了下文。
  清俊的一筆好字。
  林言把毛筆放回原位,靜靜的說:「這就是段澤不惜用一切代價守著的,最寶貴的東西,這間墓室記載的,是他和戀人的過去。」
  尹舟還想發問,被林言攔住了,疲憊的指了指蕭郁:「讓他安靜會吧。」
  那鬼提著一盞風燈,在這間古舊的陋室中緩緩穿行,修長的手指劃過椅背,桌沿,撫摸過桌上一隻乾裂的硯台,輕聲道:「這些都是我用過的東西,字還沒來及寫完……」
  閉目間,眼角滑過一滴清淚,眼神空落而悲哀。
  這恐怖詭譎的鬼靈機關都在不遺餘力塵封一個逝去的夢,段澤和他的愛人在永恆的黑暗中一生相守,看著他握過的筆,他讀過的書,他休憩過的交椅和用沉水香熏過的衣,昏黃陽光下一個舊日影像,記載在這裡,再不肯讓人涉足和打擾,免我憂苦,歲月無驚。
  「他一定很愛你。」林言說,「蕭公子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棺材連木槨都沒有,一層薄板撐不住力,在歲月的侵蝕下塌陷的不成樣子,林言撿開上層木片,露出一副枯骨,遲暮之年的骨架萎縮變形,看起來比他要矮小一些,低頭朝向頸窩,屍身年邁,牙齒脫落的只剩幾顆,膝蓋有明顯的骨質增生,保持著弓身抱膝的形態,像嬰兒孕育於母體,在黑暗中緊緊抱著自己,一睡五百年。
  棺內空空蕩蕩,屍身下墊著一層薄褥,穿一身縞素,膝蓋和胸膛間放了唯一一件陪葬,被衣著擋住,露出一角白璧,蕭郁想取出來,手伸到半空,停住了。
  「我來吧。」林言說,「總算知道自己死了什麼樣了,真是不好看。」
  那是一支上好的羊脂玉簫,整塊玉料挖空製作,入土多年,浸了人的血,人的肉和骨,已經不似初成時的潤糯瑩白,表面一層厚厚的包漿,生前被人日夜盤玩,也許是如同死亡一樣寂寞而漫長的夜,它的主人在黑暗中抱緊了他的名字,點一支蠟燭,燭淚斑斑駁駁,半生寂寞,一世相思。
  「不知門口倆盜墓賊有沒有進過棺室,他們虧大了,裡面除了這個沒一件東西值錢。」林言把簫交給蕭郁,「段澤至情至性之人,連件壽衣都沒給自己置辦,玉簫,簫玉,他帶著你的名字下葬。」
  「他有情,你有意,不枉費這百年相思了。」說著說著竟笑了,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跡。
  「咦,你們過來看,這邊還有一間墓室。」阿顏突然叫道,推開一屏書架,露出後面一道小門,林言擦了擦眼角,強打精神跟蕭郁走過去看。只見門內是一間更小些的石室,沒有任何傢俱陳設,空空蕩蕩的屋子中用石頭砌了一道一尺高的闊台,上面放置一口與蕭郁墓中一模一樣的金絲楠木大棺。
  「怎麼又有一口棺材?這口保存的這麼好,看起來也值錢,難道外面躺的那個不是段澤?」尹舟詫異地走上前,見蕭郁和林言兩人神情都不對,只好搖了搖頭,招呼阿顏一起推棺蓋。
  一陣沉重的摩擦聲,尹舟和阿顏的動作都停住了。
  「林子你過來看,怎麼是口空棺?」尹舟提燈把棺材角角落落照了一遍,「全新的,裡面什麼也沒有。」
  果然,這口價值白銀數萬輛,冒著重罪的危險打造的棺材,竟然從來沒被使用過,棺角還留著一丁點新木器的刨花。
  「本來是留給你的?」林言看著蕭郁。
  蕭郁搖了搖頭:「不知道。」
  尹舟看看林言,又看看蕭郁,忍不住呸了一口,一把抓過阿顏:「咱們該幹什麼了,他倆我看是不用指望了,魂都不知道在哪飄著,瞎折騰。」
  阿顏這時才反應過來:「對,冥婚,時辰還不到,咱們先準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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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然溶洞本身存在縫隙,通風良好,阿顏掏出一把紅燭挨支點燃,很快書房的角角落落都跳躍起小朵燭光,若不是中間那口腐朽的棺材和暗沉沉的牌位,竟真的像誰家在辦喜事一樣,大家把礦燈熄滅,墓室僅憑燭光照明,昏暗而沉寂,連空氣都有朝生暮死的味道。
  一對盤著龍鳳的大紅花燭被擺在銀燭托上,以書桌為香案,中間放供果和香爐,一邊擺牌位,另一邊的地上放了一隻蒲團,沒有雙親,沒有媒人,聘禮是紙紮的綾羅綢緞,紙馬香車,娶的是死人,還是個男人,連小道士都不知道怎麼準備,只好按古禮買了鐲子耳墜戒指,林言出的錢,每樣都是最好的。
  地上一隻火盆,一沓沓紙錢正辟辟啪啪的焚燒。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