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雖說不再擔心,可那事情該來的終究回來——果不然,第二天晨露才稍許微干,城隍廟門前已經站定了幫粗壯的漢子,手中都拿著裹了布條的短棍眈眈而視,個頂個的凶神惡煞不可一世。
最前面則是張滿是油膩的桌子擺著,旁邊坐了個五短身材的壯漢,光頭、粗布褂子、滿臉橫肉,露出來的膀子渾圓紮實,活脫脫個蓄勢待發的猛虎!
此人便是袍哥會的紅旗五哥雄起,平日裡也稱為五排堂哥、管事、紅旗大管事,主要負責的就是執法、懲辦、爭鬥等職,在袍哥中最有社會力量,手下的人雖然也都是苦哈哈出身,可進入紅旗堂口久了,誰都沾上了一身悍不懼死的江湖習氣。
唯一差點意思的就是那桌子——這分明是從魯胖子那酒肆中拖過來的。
裹布短棍打在人身上只不過是皮外傷,決計不會傷到筋骨五臟,由此見得那紅旗五哥本身亦不願強橫蠻奪,本性倒也不算壞到了極點——老劉頭從門縫趴著看到此間也明白了一二,當下心中反倒為難起來,掂量著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至尊寶從旁邊拖過來兩個蒲團,一人一個塞在屁股下面,就蹲那地兒朝外一起瞅。
眼看五哥雄起桌上蓋碗裡已經沒了茶色,旁邊幾個三花夾棍熬不住了,其中一個青皮夾棍咳咳兩聲,陪著笑溜邊道:「紅五哥,咱這樣不行啊,那二球老道明顯是擺譜抬架子,把我們就晾這裡了…要不哥佬倌你坐到耍起,我去砸開門把老道架你面前來,咋樣?」
「錘子!」雄起端起茶碗哧溜抿了一嘴,擺擺手:「你個仙人板板的龜兒子,不曉得這旮旯是廟子安?廟子是啥子,那是菩薩老天爺、神仙哥佬倌住的地方,需要尊重!這些狗屁叨叨二不掛五的事情弄裡頭去攪騷,你是想老子回頭挨雷劈安?」
那青皮一下子傻眼了,吱唔道:「那、那哪個神仙…神仙哥佬倌住的地方,我們就只能外頭乾等起了啊…這個樣子耗下去,你說到啥子時候才是個頭啊…」
雄起把蓋碗啪一聲扔到桌上,立刻就上了火:「啞到起!你個批胎神娃兒懂個鏟鏟!給你們幾個寶器娃兒說到這兒,無論啥子時候、啥子塌塌,但凡是有菩薩的地方都給老子安生些——我媽老漢六十多了就信這些,要曉得我外頭不尊重菩薩回頭就得廟裡面去跪起把自己餓幾天!要因為你們幾個到處裡扯火出了這個事情,一句話,到時候老子叫你們死得梆硬!」
見老大發火,那幾個青勾子立刻縮著脖子悶到了!
這一幕落入老劉頭眼中他立刻就有了主意,拖過至尊寶嘀咕幾句——他那小眼頓時睜得猶若二筒叫了起來:「師傅,那麼大個子的街痞你叫我去對付,還真是看得起我!人家一掄手就得把我拍得跟副畫似的貼地上粘著,摳都摳不下來,拿根牙籤挑起來也變成方腦殼了…」
老劉頭也算深知至尊寶的性格,直接抬手打斷:「說吧,什麼條件才願去?」
此話出來至尊寶立刻就不嚎了,可憐兮兮的伸出兩根手指:「兩天,不准管我喝酒的事!」
「嘿!你說你個熊孩子咋啥好的沒學,就把你師傅那點酒性子給撿了個十足呢……好,好好好!我答應你,只要你這次事情能漂漂亮亮的解決了,我這就獎勵你兩天的酒喝,敞開喝,賬都掛我頭上!」
「好勒!」
他當下挽起袖子把鼻涕眼淚一抹,頓時換了個笑模樣出來,那眼神,那神態——「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算好了糊弄那小子的法子,這是順帶著也把我給糊弄了兩天的老酒啊?」
老劉頭心中當即就有了鑽套的感覺……

又喝得兩泡蓋碗,別說色兒就連白水的味兒都快要喝不出來了,可是這紅旗五哥打定了主意死耗著,乾脆就吩咐手下去準備午飯——可就在這時候那廟門吱嘎一聲開了!
他雖然沒動彈,可手下全部刷刷刷立起了一大片!
廟門洞開,那裡面走出來的、走出來的、走出來的居然是個半大的孩子!?
至尊寶關上廟門轉過身來,也不害怕,只是衝著雄起的位置嘿嘿一樂,不等那些三花夾棍過來拉,自己先就屁顛屁顛的跑到了他面前——眼睛瞪得老圓老大,一臉驚奇和崇拜:「哇!大叔,你身上好多的刀疤啊!這麼多,這麼深!你都不疼的麼?」
「呃,這個…哈哈,都是當年的舊賬了,也沒什麼!」紅旗五哥見這孩子本身就有些喜歡,聽得他的話心中更是得意,不過他還是沒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呃,娃兒,這個廟裡面的廟祝老頭在不在啊?」
至尊寶伸手朝著他身上的刀疤摸去,一邊伸手一邊嘖嘖有聲,還順帶心不在焉的回答道:「哦,他在睡覺呢,估摸一半會兒該醒了吧,等著就行…大叔,您找他有事麼?」
聽說廟祝快醒這下雄起不急了,「沒事,沒事,就是聊聊而已…」任由至尊寶的手落在自己胸口疙瘩肉的刀疤上,安心逗逗孩子混時間就隨口來了句:「這些東西都是大叔當年和壞人打架動刀子的時候落下的,每一道都有個故事哦!」
此話正中至尊寶的下懷,於是他『哇哇』驚呼著借梯下坡,隨手指了一條問道:「大叔,說說這個的故事嘛!」
至尊寶手指的刀疤沿著胸口斜斜而下差點開膛,看起來當日也是危險之極,可這刀疤的來歷說起倒正好投了紅旗五哥的脾胃,一來這事因為袍哥會為了孤兒寡母出頭,那叫一個光明磊落義蓋雲天;二來當日又是以弱勝強贏得極為光彩——頓時旁邊幾個知道情形的袍哥也就湊趣了起來:「五哥,你就說下子給我們聽聽嘛!」
雄起頓時得意道:「那好,我就給你們說說!想當年,我們……」
當即他把個事情講得是驚險曲折堪比說書,足足一炷香功夫才講完,話音才落那至尊寶就帶頭拍起了手:「大叔好厲害!好厲害!」
外人都帶頭了自己人豈能不應著?當下那群袍哥都辟里啪啦的拍手、讚美、吹捧…不可細數!瞬間搞的是氣氛熱鬧無比,差不多有點趕鄉場的味道了。
接著這勁頭至尊寶又繼續:「大叔大叔,那這條呢?」
「這是…如何如何…怎麼怎麼…」
「還有還有,這條…」
「這裡又是…如何如何……」
這邊雄起使勁吹殼子,旁邊的小弟娃兒和至尊寶就一個勁的誇,圍著桌子簡直歡樂到了極點!
正在這時,至尊寶突然伸手指著他挽起褲子的小腿上一個半圓的傷疤,叫道:「大叔,這裡又有什麼故事啊?」那傷疤凸出一塊猶若半圓,邊上顏色略深,就像被個動物所咬傷的,至尊寶早就看見了,卻偏偏挑在這個時候來問了一回…
果不其然,雄起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幾乎所有的袍哥突然之間都默不作聲閉了嘴,就算有不知道的也被旁邊的人給摀住了嘴巴不讓繼續說話!
至尊寶不管旁邊的人使勁拉他衣裳,繼續嘻嘻笑著:「大叔啊,這個疤有什麼故事啊,你就給我說說嘛,說說好嘛…」
雄起突然解嘲般苦笑一下,道:「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年輕的時候我有個婆娘,長的標緻好看,結果被個土財主看上了想花錢買走,你說我咋子可能答應嘛?於是那狗日的財主就帶了一群狗腿子過來硬搶,這個傷疤就是當時著狗咬傷了的…」
眼中不知不覺就流露出種說不出的凶狠,像是一隻雪地中受傷護犢的惡狼!
他想起了往事心中傷感,不知不覺就說了下去:「…我被打得在床上睡了幾天才能下地,婆娘自然沒保住,一遭搶過去她就跳井死了,」他猛然吸了口氣,發狠道:「後來老子就找了個半夜摸到那狗日的家頭切,卡嚓卡嚓把一窩子都給端完求了!」
說到最後報仇他心中才舒緩了些,端起蓋碗正準備喝茶,就聽至尊寶突然問道:「大叔啊,那個地主是給錢買你的婆娘,還是直接搶的啊?」
「買和搶有啥子區別哦!」紅旗五哥惱道:「老子不願意賣的,他扔了錢抓走也算是搶!」
「大叔說得對嘛!」至尊寶悠悠道:「人家不願意的賣,就算你給錢也算是搶——大叔,你說我們廟子不願意賣給你們,你們這個樣子來找廟祝大叔,算不算也是搶呢?」
那雄起一下子沒回過味來,躊躇道:「呃,你說這個…這個…」
沒等他說完至尊寶又道:「被人家搶婆娘你心中難過,那大叔你搶我們的廟子,我們這些人吃飯的地方,又有沒有想過我們難過不嘛?」他眼露輕蔑:「當大叔你被搶的時候恨天不公,轉過頭來又搶劫我們…要是大叔你的老婆在天有靈,你說她會怎麼想啊?」此話已經完全不像個孩子能說出來的了!
頓時,紅旗五哥與手下袍哥全愣了!
雄起面似平靜但心中卻猶若翻江倒海一般,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已經想起了當日老婆被財主從家裡拖走的樣子,無助的眼神、拚命的掙扎、撕心裂肺的哀號和手指在泥地抓出的條條血痕……一幕幕在眼前反覆閃爍跳動!
他心中驟然一軟!
《大歡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