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可是後來的一天,村民們的幻想終於破滅了。那是生吃活魚事件過去了大約半年多以後的一天,村裡有個孕婦難產,生了兩天兩夜,結果生出一個怪胎。那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頭上長有兩個像角一樣的肉疙瘩,手指之間長有像青蛙一樣的蹼,身上全是一層一層的魚鱗斑。
恐懼在高家村裡蔓延,村民們紛紛想起當初那徐政委所說的話。雖然徐政委幫高家村的村民找到魚熬過了饑荒,可是,那些村民回報他的並不是感激,而是懼怕和排斥。本來那個年代,當兵的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就是妖魔鬼怪一樣的人物,之前好容易對徐政委有了點兒好感,可這徐政委竟然能知道那黃河的河床底下有魚,村民口口相傳,認為徐政委肯定懂妖術。連帶著,高老栓和他女兒也受到了村民的排斥,村民見了他們就跟見了鬼一樣躲的遠遠的。
自從生吃活魚事件之後,徐政委就把自己關在了家裡,誰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幹什麼。據幾戶住在村子前面的村民說,他們一大早起來,看見那徐政委從村前那片蘆葦蕩裡面鑽出來,跟個鬼似的。
漸漸的,村民似乎已經忘記了村裡有徐政委這個人的存在了,忘記了這個當初拼著折壽帶他們挖出魚度過饑荒的人。直到那孕婦產下怪胎,村民們才想起徐政委。幾個村民找到村長,讓村長去找徐政委,說那姓徐的既然懂『妖術』,如果真是河神懲罰高家村的話,說不定他能幫高家村驅災度劫。
村長自己不敢去,帶著那幾個村民一起去的。來到高老栓家,所有人都震驚的目瞪口呆,膽小的甚至嚇得叫了起來。他們看見了什麼?他們看見,高老栓家的院子裡和屋子裡擺滿了紮好的紙人!
村長壯起膽子進到屋裡,把來意告訴了正在用蘆葦做紙人的徐政委。當徐政委抬起頭時,村長看到,這個人滿臉疲憊,眼角全是皺紋,跟以前相比似乎老了十多歲。徐政委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告訴村長說,讓他三天之後派人將這些紙人全部拉到黃河大堤上去,到時候,他會施法祭河神,祈求河神寬恕高家村。
那一天,村長派了四五輛人力車,從早到晚拉了十幾趟才把所有紙人拉上黃河大堤。當時黃河裡已經來水了,渾濁的河水洶湧咆哮,河堤上刮著很大的風。他們把那些紙人挨個綁紮在一起,這才沒被河風給吹跑。至於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村裡的人誰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人敢過去看。
第二天一大早,徐政委回到村裡,告訴村長說,他跟河神進行了溝通,河神已經答應他放過高家村的子孫後代了。至於那些紙人,則代替高家村村民的子孫後代,全部祭給了河神。一些膽大的村民跑到河堤那裡去看,發現那些紙人果然都不見了。就在徐政委祭河神的第二天,一個村民傳出謠言,說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看見了河神,河神告訴他說,它不報復高家村的子孫後代其實還有一個附加條件,那就是徐政委到時候要將自己的兩個孩子送給它。
謠言在村裡迅速傳來,巧的是,沒過多久,徐政委的老婆,也就是高老栓的女兒,懷孕了。村裡人對那謠言相信了一大半,生怕徐政委帶著他老婆跑路,如果到時候徐政委的孩子出生不祭給河神,萬一河神翻臉重又報復高家村村民的後代怎麼辦?村民自發的組織起來,輪流看守徐政委一家,一直到孩子出世。更巧的是,那是一對雙胞胎,兩個男孩兒,肉嘟嘟的,非常可愛。這麼一來,村民們完全相信了那謠言。令人驚奇的是,兩個孩子似乎知道自己命運似的,出生沒一會兒就睜開了眼睛,四隻黑葡萄一樣的圓圓的眼珠裡,透射出一種完全沒有被這污濁的社會侵染過的無比純潔的眼神,看著這個他們即將離開的,陌生的世界。
那些村民就像著了魔一樣,絲毫不顧暈死過去的高老栓,以及哭的昏天暗地的徐政委夫婦,搶了兩個孩子就出了門。當時下著大雨,不時有閃電劈開雲層,雷助水勢,黃河就像一條奔騰咆哮的巨龍。那些村民上了河堤,齊發一聲喊,將兩個孩子拋進了滾滾的河水裡…
沒過多久,高老栓就死了。徐政委由於受到刺激,精神出了問題,時而清醒,時而瘋瘋癲癲的。他老婆則整天以淚洗面,家裡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或許是老天爺可憐這對夫婦,後面的一天,徐政委的老婆又懷孕了,第二年生下一個男孩兒,那孩子隨母姓,便是高大上的爹高老三。好在,那些村民沒有把高老三也扔去祭河神。由於身體過於虛弱,徐政委的老婆生下孩子沒幾天就死去了。孩子的出生令徐政委對生活重又燃起了希望,瘋癲病也不發作了,每天又當爹又當媽,含辛茹苦下,孩子一天天成長起來。
可是,作為一個外姓,再加上曾經瘋癲過的人,徐政委已經成了村民眼中的一個異類。他和他的孩子處處受到排擠和欺負,最終被村民趕出村子,搬到了河灘上…
村長老頭兒講到這裡停了下來,屋子裡一片沉默。
「大爺,我可以說一句話嗎?」
「什麼?」村長老頭兒問。
「你們高家村那些村民,那些你們的先人們…」我頓了一頓,冷冷的吐出四個字,「都是畜生。」
第四十四章黃河往事〔3〕
「你小子怎麼說話呢?!」
坐我對面一個老頭兒火了,『呼』地一下站了起來。
「就這麼說話的。」黑暗中,我冷冷的盯著那老頭兒,「應該說,你們那些先人們幹的事兒比畜生都不如。」
「反了你個小兔崽子了…」
其他幾個老頭兒也火了,紛紛站了起來。
「怎麼?」我冷笑一聲,「想學你們的先人一樣,把我也扔進黃河裡麼?」
「阿冷,少說兩句吧。」白小姐扶了扶我的胳膊,低聲說。
我『哼』了一聲,「我就是要說,人家好心好意幫他們找到魚度過饑荒,後面又幫他們祭河神驅災度劫,結果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他們不是忘恩負義的畜生是什麼?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村裡的人都這麼野蠻了,原來是祖傳的…」
「好了好了!」
村長老頭兒一伸煙袋鍋,擋了擋那幾個老頭兒。
「唉…」村長老頭兒歎了口氣,「其實這小伙子罵的對,咱那些先人們幹的事兒確實不妥當…」
幾個老頭兒無聲的坐了下來。
「大爺,接著講吧,徐政委帶著他兒子高老三住到了黃河灘上,後面又怎樣了?」我冷笑一聲,「放心,不管怎樣,我都會幫你們高家村的,我也不需要你們高家村的回報,只要別把我扔進黃河裡就行了。」
「扔進黃河?」白小姐冷冷的說,「只怕他們沒這個本事…」
因為屋裡太黑,看不清村長老頭兒的臉色,不過我估計應該很難看。
「後來…」
老頭兒剛要開講,響起一陣敲門聲。門開處,一個披著雨衣,戴著斗笠的村民提著一盞帶罩的油燈,端著個鐵盆子走了進來。
「村長,給你們送飯來啦。」那人說。
「咋還提著燈,沒電了麼?」村長老頭兒問。
「嗯,停電勒。」
盆子裡盛的是中午流水席的剩菜,海海漫漫的,上面壘著一疊饅頭。
「你倆吃不吃勒?」村長老頭兒問。
「當然吃,為什麼不吃?」
「你這娃氣性真大。」老頭兒笑了笑,「那就先吃吧,吃完了再講,省的等下氣的你吃不下東西…」
我看了看窗外的雨夜,心說,不管怎樣,得先填飽肚子才行。於是便抓起一個饅頭,掰開以後挑揀了一些白小姐愛吃的菜夾在中間,遞給了她。時間過去越久,我們對楊書軍的擔心越強烈,二人都沒什麼胃口,勉強吃了個饅頭便沒吃了。等幾個老頭兒吃完,村長老頭兒拿起燈罩,湊著燈火點上一鍋煙,又開始講了起來…
徐政委帶著他兒子高老三搬到河灘上以後,便過起了在黃河裡下網捕魚為生的日子。只有祭祖的時候,村裡的人才會想起他們。不管怎麼說,徐政委算半個高家村的人,他兒子高老三是高家村的後人。每到祭祖時,村長便會派人去河灘把父子二人叫回村裡參與祭祖。
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新中國成立初期,政策一年比一年左。領導層就像打了雞血一樣,天天高喊口號趕英超美,大躍進大煉鋼鐵把做飯的鍋,切菜的刀都熔進爐裡煉了鋼。為了煉鋼,到處砍伐植被,破壞生態。天災人禍之下,一場人類歷史上罕見的饑荒爆發了。1960年,可怕的饑荒席捲了整個中國,這場饑荒究竟死了多少人,至今都沒有準確的數字,主要是因為,這個數字太過聳人聽聞,縱觀五千年中國歷史,沒有任何一次饑荒死過這麼多人…
高家村的人同樣免除不了飢餓的命運,一個個餓的全身浮腫,鼓著大肚子,小孩子脖子又細又長,頂著像南瓜一樣大的腦袋。在飢餓面前,什麼廉恥道德之類,都是空談。樹皮草根都被吃光以後,隨著接連有人餓死,村子裡出現偷屍體吃死人的現象。到了後來,甚至父子相食。連親情都不管不顧了,何談對他們那死了幾百年的祖宗?漸漸的,開始有村民怨恨他們的祖宗,認為他們世世代代看守祖墳,可棺材裡那死鬼老頭兒竟然不保佑他們,讓村子裡餓死這麼多人。話說,自從新中國成立以後,村子裡就再沒舉行過祭祖活動了,常年住在河灘上的徐政委父子則成了被村裡遺忘的人。
後面的一天,村裡一些人忽然想起了徐政委,想起了多年以前徐政委帶領村民在河道裡挖出很多魚。如今村裡人紛紛餓死,那徐政委父子怎麼樣了?…
以前那個村長已經死了,當時村裡當職的是新任的一個村長。新村長派了兩個還能走的動路的村民,晚上悄悄去了河灘徐政委的住處。黃河每年都有一段枯水期,當時黃河裡的水早就干了。不然的話,以村子裡那麼多水性好的人,去黃河裡摸魚,也不會餓死這麼多人。
派出去的那兩個村民回來以後告訴村長說,他們在徐政委的房子後面發現了吃剩的魚骨頭。當年把徐政委的兩個孩子拋進黃河,就有這新村長參與。聽完兩個村民的匯報以後,新村長恨得咬牙切齒的,他心說,我們連草根都沒的吃了,你們兩父子竟然還有魚吃…
新村長比較有心計,他命那兩個村民悄悄的蹲守在徐政委住處的附近,看他從哪裡弄到的魚。可是,連續蹲守了兩天,那兩個村民也沒弄清徐政委從哪裡弄到的魚。當時那些村民,包括新村長在內,一個個餓的連螞蟻都欺負不動,更別說欺負徐政委,逼問他魚的來源了。新村長又生一計,他拄著木棍,拖著浮腫的身體來到徐政委門前,『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懺悔自己當年的過錯,懇求徐政委說出魚的來源,救救那些村民,他願以死相報,承擔所有當年高家村的人對徐政委一家所犯下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