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我爹的精神本來就高度緊張,瞧見這一道黑影子撲來,下意識地就將那柴刀揮去。不過這一刀根本就沒有砍到那頭灰狼,這畜生是一種十分狡猾的動物,虛張聲勢地一撲,結果提前落下,瞧見我爹這邊甩了個空,立刻一個騰身,竟然朝著我這邊咬來,措不及防下,我一下子就被那狼給撲倒,一張腥臭的嘴巴幾乎就湊到了我的面前來。
我摔倒在地,只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又腥又臭,連用手擋的功夫都沒有,就瞧見那白森森的牙齒朝我脖子咬來。
然而這個時候,在我肩膀上的胖妞,突然卻跳到了那頭灰狼的腦袋上面,唰地一下,伸爪去撓它的眼睛。
這小猴子別看沒多大,但是爪子卻硬得很,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一下子就真撓到了這頭狼的眼睛上,這畜生一甩腦袋,我也就暫時脫離了被咬死的危險。
這個時候的我也已經反應過來了,伸手去推它的身子,結果這頭狼別看跟一條大狗般大小,但是卻重的很,死沉死沉的,我還沒有脫開,它就把那小猴子給甩開去了,再次低頭下來欲咬我的脖子。
我整個人被熏得暈暈乎乎的,這時才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也不曉得哭,心裡頭一百個念頭,一千個念頭,一萬個念頭,盡在想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一聲尖利的叫聲如洪泉般爆發:「啊、啊……救命啊!」
就在我心頭被死亡的恐懼所全部佔據,慌不知所措,無可選擇地只能無助面對之際,突然間我整個身子只感覺一輕,原先壓在我身上的那條灰狼竟然整個兒被憑空托起,接著「砰」地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而遭受死亡恐懼過後,稍微緩過神來的我眼珠子跟著瞧過去的時候,卻瞧見灰狼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又猛地爬了起來,整個身子繃得緊緊,一張腥臭的大嘴使勁兒地張著,對著空中一張緩緩燃燒、憑空飛舞的黃紙片兒,發出了一聲淒厲到了極點的嚎叫聲:「嗷……嗚……」
而與之遙遙對應的,則是一道似遠又似近,滄桑而空靈的聲音在半空中遙遙響起,像是來自天際,又似是近在耳畔:「……若在鬼廟之中,山林之下,大疫之地,塚墓之閒,虎狼之藪,蛇蝮之處,守一不怠,眾惡遠迸……」
魂飛魄散的我本來被那灰狼嚎得渾身發麻,不過待聽到那空靈之聲時,不知為何,心中頓時竟變得一片安寧。
而那條狼,也並沒有再朝這邊撲過來,不但是它,就連另兩頭稍微小一點兒的野狼,也灰溜溜地跑到了它的身邊,嘴裡低嚎著,瑟瑟發抖。
微風一動,我才發現我的身旁,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名臉色冷峻,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一身青色的袍子,頭上挽著一個髮髻,兩鬢斑白,唇邊有兩縷規整的鬍鬚垂落下來,一雙手特別乾淨——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乾淨的手指,又長又白,比大姑娘的還要好看,像抽條兒的嫩芽茬子,玲瓏剔透。
剛剛跟那野狼搏鬥,我爹也是驚魂未定,待瞧見這青衣老道之時,我爹眼神之間,突然間變得無比激動:「道爺,道爺,您怎麼會在這裡,謝謝您救了我們全家的性命啊!」
那青衣老道一臉嚴肅,不過對著我爹的熱情,還是勉強地揮了揮手,道:「我路過這裡,搭一把手而已,小事一樁。」
我在旁邊看著這青衣老道,心想看這打扮,還有爹那態度,莫非我們這回進山過來,找的那個老道士就是他?
我小腦袋裡面裝不下太多的事情,不過就是好奇,剛才他到底是使了什麼法子,竟然把那麼兇惡的畜生給弄得憑空托起來,又是怎麼突然一下就出現在了我們這裡來的呢?
他跑得有這麼快麼,連聲音都沒有?
青衣老道此時卻又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三頭瑟瑟發抖的野狼,隨後道了一句:「走啊,還留在這裡幹嘛,等著吃肉呢?」
那幾條野狼似是能聽懂人話一般,待聽的老道此言之時,頓時一聲嗚咽,夾著尾巴,跑得不知要多快有多快。
我看見那幾條野狼跑開,臉上頓時一急,忙拉住青衣老道的衣角喊道:「唉,別讓它們跑啊,打死它們!」
青衣老道看了焦急的我一眼,竟然很認真地跟我解釋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每一條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的,要懂得尊重,能不下死手,就不要下死手,這樣子手才乾淨,心也乾淨。」
我看著他那一雙乾乾淨淨的手,心裡面不認可,說要是像你說的一樣,那狼怎麼又要吃我呢?
青衣老道原本冷峻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說這狼要吃你,那是它的本性,因為不吃你它就要餓死了,不過你要打死它呢,是仇恨,跟生存沒有關係——因為仇恨而生起來的殺戮,這就是人們心頭上的魔性,要摒棄,這樣子你以後才會活得安寧、痛快,心裡面也沒有掛礙……
我聽得懵懵懂懂,感覺這老道士說的有那麼一點道理,但是卻又不知道道理在何處,一時間也不知再說些什麼。
而這時,一旁我爹見那野狼跑了,心中稍安之後,走幾步近距離來到老道面前,眼神之間激動盎然,指了指我,張口就要說話。
然而他還沒講呢,青衣老道已是一個手勢打斷了我爹,道:「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也知道你們此行來的目的為何……」
隨後,他摸了把鬍鬚,目光如炬,望向我,一字一句:「這娃兒,印堂發黑,死氣縈繞,五行犯水……更重要的是,命犯十八劫,最多活不過十八歲啊!」
第七章山鬼老魅聚邪紋
倘若是別人聽到了這話兒,說不定立刻就給那青衣老道跪下來了,不過我爹自謂讀過一兩年書,又在外面見過些世面,曉得這道士啊、算命先生、神棍之類的人物,他給你斷命的時候,總是先給你斷生死,嚇得你半死,然後再等著你求活命的法子,這叫「先抑後揚」。於是我爹梗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說道:「道爺,你八年前的時候去過我們家,當時不是跟我們說,這孩子跟了你的話,你是能夠給他改命的麼?」
聽到我爹的話語,那青衣老道的眉頭便高高揚了起來,大聲說道:「改命?天下之大,想要改變命運之人何其多也,但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成功?不論是這扶抑、通關、調侯,或用神、或用理、或後天五行、或命理預測,以及這四柱扶圓,或者是那傳說中的金篆玉涵,所做的都不過是小運而已,於命理無關,你家娃兒,病入骨髓,非人力所能及也,自歸去,不要打擾老道我修真得果了……」
青衣老道大袖一甩,就要離開,我爹有些愣住了,然而我娘卻不曉得哪兒來的勇氣,一把就跪在那青衣道人的面前,抱著他的大腿,便哭了起來:「道爺、道爺,求你救救我家二蛋啊,他才八歲,還沒有給我們老陳家傳宗接代呢……八年前的時候你不是說要收他為徒麼?你現在就收了他吧,求求你了!」
我娘這不管不顧地抱著那青衣老道,他也走不脫,有點兒尷尬地看著我娘,摸著唇邊的鬍子,好言相勸道:「呃,大嫂,你別這樣,先起來。」
我娘心繫兒,也耍起了賴來,說道爺,你收了我這兒吧,讓他給你端茶送水,端屎端尿地伺候你——八年前的時候你說過要收他為徒的,你可不能反悔呢……
青衣老道哭笑不得,說:「八年前的時候,我幫著封了那個神魂,本以為是我的一個老友,收了他當徒弟呢,是因為以前被他耍得厲害,現在風水輪流轉了,圖一個心裡面爽利而已。後來我發現你兒子就是一個『山鬼老魅聚邪紋』的絕脈,這個是死結,天罰人受,硬著頭皮活下去,不但害己,還會延禍家人,所以當時才想著說帶他走。不過你們不答應,我卻是少了一份事情,樂得自在,現在嘛……勸你們一句話,這孩子是個禍端,早死早投胎,說不定還能投個好人家……」
那青衣老道說得一本正經,不但我娘崩潰了,就連我爹也跪了下來——他本來還以為這老道士看上了自家娃兒呢,結果人家根本就把這當作是件麻煩事,於是一個偌大的漢子哭得不像樣子,說道爺,我就這麼一個娃兒呢,求你救救他吧。
我爹我娘兩個人在那裡哭得稀里嘩啦,我反倒是沒有什麼感覺,反而有點兒討厭這個青衣老道——雖然他剛剛救了我們,但是把我爹我娘弄哭了,就該死。
這時剛才被甩開的小猴子胖妞「嗖」的一下就跑了過來,爬上我的肩膀,仔細看著這個青衣老道,而我的心裡面也憑空生出一絲不樂意,說爹娘,人家不肯給咱治病,我們就回家吧?鬼才願意給他當徒弟呢,走、走……
誰知道我還沒有說完話,正在那兒求人的我爹突然就扭過身子來,「啪」的一下,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
我有點兒被扇懵了,直挺挺地倒在了草地上,耳朵旁邊「嗡、嗡、嗡」地響著,接著聽到我爹朝著我大聲喊道:「鬼崽,還不跟道爺道歉?趕緊跪下來,給道爺磕頭,求他收你當徒弟,要不然你就不要認我這個爹!」我聽到這話語,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我長這麼大,跟別人家的孩子一樣頑皮,但是羅大屌總被他爹吊在房樑上打,但我就沒有被我爹打過,沒想到今天他倒是下了這麼重的手。
不過哭歸哭,我爹一吩咐,我就骨碌一下爬起來了,跪在那青衣老道面前磕頭,說道爺,求你收我為徒,求你收我為徒……
我像一個磕頭蟲一樣,一個又一個地磕,然而那道人卻看也不看我一眼,而是輕描淡寫地對我爹我娘說道:「萬事皆講究一個『緣分』二字,我當初跟你們家娃兒有緣,不過盡了,就不要再講了,這個……」他還待多說幾句,突然眉頭一皺,一聲冷哼道:「好你個耍猴的,竟然敢在我的地盤撒野,真當我在這五姑娘山上是擺設麼?」
他這一句話說完,身子微微一晃,突然就不見了,沒了蹤影,我愣住了,都忘記了磕頭,而我爹我娘也傻了,過來好一會兒,我娘才哭喊著推我爹,說你看看,人家道爺真是個有本事的神仙呢,可是當初你這也不肯,那也不肯,結果愣把我們家二蛋耽誤了,現在你看看,到底怎麼辦?
我爹被我娘鬧得凶,要是擱以前,他早就發火了,然而現在心中卻是一陣憋悶,緩慢地蹲下身子來,長長歎了一口氣,整個人彷彿就老了好幾歲,捂著臉,用一種近乎於哭泣的沙啞嗓音說道:「唉,這都是命啊……」
我爹是個鐵打的漢子,平日裡總是堅強地支撐起整個家庭,然而這兩天卻是哭了好幾回,像個娘們兒一樣,一雙肩膀不停地抖,顯然是傷心到了極點。
我娘一把就將有些發愣的我摟入懷裡,哭著說:「我這苦命的娃哦,早曉得這樣,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受苦呢……」
我爹哭,我娘也哭,然而我卻沒有哭,只是緊緊握著拳頭,咬著牙,心裡面暗暗發誓:「我不信,鬼才信那個死道士的話呢,他們都說我要死了,即使過了這個坎,最多活到十八歲也過不去——那我就活到十八歲,一直活到老,活到我牙齒也掉光了,頭髮也脫完了,我也要活著,笑瞇瞇的,看你比我還要早死去……」
哭完了,鬧完了,我爹把背簍上面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然後拉著我娘回家,我也要跟著回,結果剛剛一站起來,就給我爹一腳踹倒在了地上,他的臉有些猙獰了,不過還是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給我跪在這裡,他一天答應你,就跪一天;三天答應你,就跪三天!」
我哭了,說要是他一直不答應我呢?
我爹拉著我娘走開了,聽到這話兒,腳步挺住,肩膀抖得厲害,但是卻沒有回頭,而是從嗓子眼裡面迸出一句話來:「那就死在這裡算了。」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