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節


自從二司行動處下設特勤小組以來,一、二、三這三個小組一直都處於競爭關係,畢竟是天子腳下,上頭的都是在朝堂之上有著重要影響力的人,誰幹得好,誰幹得差,這些不但影響到我們個人的職務陞遷,而且還直接聯繫到了我們背後宗門的影響力,這使得彼此的競爭更加激烈。
不過這樣的競爭也是上面的大佬樂觀其成的,畢竟狗攆兔子,最終得益的是我們這個部門的辦事效率,所以明裡暗裡都表示出了支持。
只不過在這樣的氣氛下,三個小組的成員關係並不是很融洽,即便是我們這些領導者,彼此之間也只不過是敷衍了事地應付而已,談不上有多少共事的交情,這一點從以前那樁白雲觀秘寶失竊案,就能夠看得出來,而我與羅賢坤的關係由濃轉淡,也多是因為如此,這一點,對於我來說,雖然十分遺憾,但是卻也十分理解他的疏遠,畢竟不管怎麼說,羅賢坤娶得可是上一代張天師的侄女,當代龍虎山天師道掌舵人的堂妹子。
這嫌,不得不避,即便是偶爾回憶起十幾年前兩個在江邊吹冷風吃餃子的少年,也不過是一聲惆悵的感歎而已。
我趕得正巧,滿月酒正好是當天晚上,我讓小白狐兒幫我準備好紅包,讓她跟我一起去,那少女最近有些叛逆,不太肯,撅著嘴說道:「這種當面笑呵呵,背面掛寒霜的場面,要去你去,小姑奶奶我寧願跟小破爛、小七他們幾個去吃路邊攤,都好過在那兒演戲。」她不去,倒也幫我去找了一個紅包來,問我包多少的分子。我問了努爾,這兄弟工資雖不錯,但是大部分都寄回了家裡,日子過得摳摳索索的,就包了一個最尋常的,而我想了一下當初羅賢坤在我姐結婚的時候上的禮,一咬牙,包了半個月工資。
唉,這人情往來當真要人命,我這半個月的奔波忙碌,算是白幹了。
快下班的時候,我還在辦公室收拾相關的卷宗,羅賢坤跑過來了,喜笑顏開地招呼我,說本來都以為我還在南方市出差呢,沒想到今天竟然能夠回來,當真是巧了,怕我沒看到請帖,所以特地趕過來說一聲,免得我嫌他禮數不周到。他這話說得頗多生分,不過我卻也習慣了這些,笑著跟他聊了幾句,然後將工作交代給了張勵耘,叫上努爾同去。
羅賢坤兒子滿月酒設宴的地址,竟然設在了京西賓館。
這份闊綽著實讓我和努爾有些瞠目結舌,要曉得這京西賓館可是京都最著名的幾座酒店之一,隸屬於總參謀部,主要接待國家、軍隊的高級領導,並設有國家主要領導人套房,是中央軍委和國務院舉行高規格大型重要會議的場所,儘管只是一個並不算大的宴會廳,也足以讓人驚歎不已了。
能夠在這樣的地方辦滿月酒,那可不是有錢就能夠做到的——當然,沒錢也不可能的舉辦的。
我們到的時候,羅賢坤已經紅光滿面地在門口等待,簡單說了兩句之後,自有迎賓帶著我們前往宴會廳,小廳不大,總共擺了五桌,我們找了地方坐下,沒一會兒,人差不多來齊了,主桌我瞧見了羅賢坤的師父蘇冷,也瞧見了龍虎山在朝堂之上的幾位重要角色,除了我們局,別的部委單位也有些領導,至於宗教局,來的是一位負責意識形態的副局長,二司的司長和幾個副司長也都來齊了。
瞧見這規格,我心中明瞭,這滿月酒擺得並不是羅賢坤的面子,而是龍虎山的門面,而之所以會如此,恐怕羅賢坤的工作要有調動了。
果不其然,我們坐下不久,同桌的黃養神便談起了羅賢坤將要前往廣南任職的事情,說這羅賢坤是龍虎山的女婿,而特勤組這種整日打打殺殺的環境並不是特別適合他這種人,所以便走了關係,準備到地方上去,也算是給張秦蘭母子一個安穩的環境吧。聽到黃養神的話兒,我方才曉得大概,想來羅賢坤雖說出身龍虎山,但是自身資質並不算突出,在特勤組這樣高危的環境之中,的確是太過於危險,至於地方,不過是混,倒也好許多。
我與努爾坐在旁邊的偏桌上,看著羅賢坤在會場舉杯交際,燈火通明間,不知不覺,感覺這個從小便熟悉的同伴,越來越遙遠,以及陌生。
第二章離別宴,此番一起無別期
清湯魚翅、佛跳牆、鴛鴦歸巢、金豬報喜、並蒂雙花、繡球鱸魚、極品素鮑翅、霧裡看花……
一道道硬菜上來,琳琅滿目,即便是見過大場面的我,也不由得暗自心驚,默默地算著這一桌酒席得花多少錢,然後衝著努爾嘿然笑了一下。努爾苦笑,有點臉紅,就他包的份子錢,還不夠街邊小館子混一頓的,哪裡想得到羅賢坤他會弄得這般闊綽?
不過努爾是個豁達之人,本來跟這位同鄉的關係就不是很好,包的份子錢多寡,倒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真正到了這麼一個層次,普通的人情往來要有,但也不一定如尋常老百姓一般記在心頭。
席間氣氛熱鬧,羅賢坤像個新郎官一般給各位前來捧場的大佬們敬酒,而他的媳婦,那個艷麗的張秦蘭則抱著一個襁褓,在旁邊滿面笑容,一臉幸福。
別人歡笑,杯來杯往,而我也是趕了幾天路,肚子也餓得不行,便和努爾孜孜不倦地消滅起了桌子上的菜餚來,不過這些菜品雖說精緻,但並不合我們的胃口,淺嘗則止,倒也吃不了多少。
這時旁邊的黃養神湊過頭來,低聲問我道:「陳組長,今天來了這麼多大佬,要不咱也上去敬兩杯?」
我回頭打量了一下主桌以及旁邊的這些客人,聳了聳肩膀,低聲說道:「得了吧,今天是老羅唱主戲,咱就不要喧賓奪主了吧,再說了,你背景這麼深厚,似乎也用不著討好大佬喜歡啊?」黃養神是荊門黃家當代家主的獨子,家中長輩有在大內任職,天生貴胄,跟我說這話,不過是逗我而已,他舉杯與我碰了一下,苦笑著說道:「得了吧,我算哪門子人物,你看看人家趙承風,直接坐主桌去了,可比咱們風光呢。」
趙承風與我們地位相當,不過他之所以坐主桌,只是因為羅賢坤和張秦蘭是龍虎山天師道門下的,而他身為這一代的領軍人物,在那兒張羅而已,我不理會他的挑撥,與他碰杯之後,不再多言,繼續飲食。
一頓飯吃得平平淡淡,羅賢坤每桌過來敬酒,除了「恭喜」的話語,也沒有說些什麼,席間給這孩子張羅抓周,零碎的小玩意無數,但是最終抓了一把精緻的小木劍,旁人皆稱頌,說這孩子天資聰穎,抓了一把劍,日後竟然是震驚江湖的大劍客,必成大器。這漂亮話說得主人家臉上有光,張秦蘭抱著這個名叫做「羅金龍」的小娃娃,一臉的幸福,陽光燦爛,而羅賢坤則不斷地敬酒,一副一醉方休的氣勢。
這兒是龍虎山的主場,我表現得十分平淡,宴罷離席,感覺不甚飽,出門繞了一圈,我和努爾兩人在附近巷子裡面找了一個小酒館,兩人湊在一塊兒,熱騰騰的清湯火鍋,幾瓶紅星二鍋頭,倒是吃得十分暢快。
兩兄弟難得閒適,就在這路邊攤兒支起的棚子下面暢飲聊天,談及當年在麻栗山的歲月,昨是今非,不知不覺有些傷感,就在這時,旁邊走來一人,抱著四五個酒瓶子,直接頓在了桌子上。酒是好酒,五糧液,而這人卻正是本應該在陪著老婆孩子在家數禮金份子錢的羅賢坤,只見他滿臉通紅,渾身酒氣地杵在我們跟前,直愣愣地瞧著我,結結巴巴地說道:「二蛋,我能坐這裡不?」
自從我改名之後,罕有人叫我這少時名字了,而羅賢坤此刻說起來,卻有著很親切的含義,我也不拒絕,叫老闆拿個凳子來,再添一副碗筷。
招呼完了之後,我才問道:「怎麼著,你不回去守著嬌妻愛兒,跑來與我們這兩個老光棍瞎鬧什麼勁兒?」
羅賢坤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瞪著我說道:「我就知道你們寧願蹲街邊這兒喝酒吃肉,也不樂意在那酒店裡面喝我家娃兒的滿月酒,散了之後,就拎著酒找過來了。你們不願,就當我也真的願意麼?」
他說這話的時候,情緒一下子就有些激動了,努爾趕忙在旁邊勸說道:「喂,小羅,你是不是喝多了,要是不行,我打電話讓你老婆過來接你。」
羅賢坤擺了擺手,奪過旁邊服務員手中的碗,先是將我們喝的二鍋頭全數倒盡,然後又將自己帶的好酒開了,將碗倒滿,然後說道:「我走了,下個星期就去廣南赴任了,想著估計我們天各一方,又要好久不曾見面了,不管你們當不當我是兄弟,但是這頓離別酒,總還是要喝的……」
這話說著,他自顧自地跟我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我和努爾對視一眼,也不多言,陪著他將杯中酒喝盡,然後勸他吃兩口菜,緩一緩再說——雖說有的修行者能夠千杯不醉,但是大部分人還是尋常體質,羅賢坤先前就喝了不少,這會兒再猛然灌幾瓶,估計就得讓我們送他回家了。羅賢坤吃了兩口菜,突然啪的一下,將筷子拍在桌子上,瞇著醉眼看我,打著酒嗝說道:「二蛋,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
我苦笑,說哪裡有的事,你現在有妻有兒,羨慕都來不及,何至於說這麼傷人的話?
羅賢坤頓時就哭了,抹著眼淚就說道:「我曉得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沒什麼本事,只不過是攀了龍虎山張天師家的高枝——是,我從小都不如你,一直都不如你,就算是拜入龍虎山門下,除了爹娘給的那玩意,也沒啥可以自豪的,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努力麼?我在龍虎山的時候,每天凌晨五點鐘起床練功,夜裡一點才睡覺,我勤奮到了極點,可就是不如別人,後來娶了小蘭,才知道了許多事,曉得龍虎山跟茅山不對頭,還被警告,說最好不要跟你走得太近……」
他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說起了自己這麼多年的苦楚來。
一個來自苗疆山區的窮孩子,又沒有什麼修為天賦,小心翼翼地在這個體系裡面求存,顧及這,又害怕那,總是擔心失去自己所有的一切,而自己所自豪的一切,卻終究不如自己那老婆帶來的光環,這樣的心情讓他變得無比壓抑,就好像被這沉重背殼行路的蝸牛,就連哭、笑這等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都要小心翼翼,這裡面的艱辛苦楚,讓最要面子的他與誰都難以說出口。
酒過三巡,羅賢坤喝的有些飄了,拉著我的手說道:「二蛋,我曉得你在怪我,覺得我這些年一直有意疏遠你,可是我沒辦法,你知道吧?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龍虎山給予的,倘若我跟你走得太近,那麼就要失去現在所有的一切,被打回原形去了,我怕啊,我不想再回麻栗山了,不想一輩子待在那個山窩窩裡,連多吃口鹽巴,都猶豫大半天……」
彷彿找到了傾瀉對象,羅賢坤說了無數的話語,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很快他拎過來的五瓶酒就空了,人也喝的差不多了,趴在馬路牙子上面吐,酸臭異常,而聽著羅賢坤的這些心路歷程,我和努爾也頗多感慨,不覺得也喝了不少,也照顧不來。
還好這時羅大屌腰間的BB機響了,卻是他老婆張秦蘭見不到他,著急了,一直在呼他。
我找了個電話亭回了電話,張秦蘭很快就派人過來將羅賢坤給接走了,而我和努爾則接過了帳之後,搖搖晃晃地在街頭攬肩而行。
兩人默默走了許久,突然努爾發出了一聲長歎。
這頓酒喝過之後,友誼已盡。
路燈下,我們互看,發現不知不覺間,彼此都已經淚流滿面。
只有最好的兄弟,才不會隱瞞自己的情緒。
冬天有些寒冷,我和努爾相扶著坐在馬路牙子上面,我掏了掏兜,摸出兩根煙來,給他和我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感覺煙霧辣得嗆人。努爾瞧見我不能釋懷的模樣,淡淡地勸我道:「別這樣,羅大屌的路,是他自己走的,並不是沒有選擇,而是他害怕太多的東西,深陷其中,讓那名和利凌駕於自己的情感之上,是他選擇了放棄和妥協,與你無關,與我們所有人都無關。」
我打著酒嗝,腦子裡面滿是當初我帶著羅大屌走出麻栗山之時,兩個少年所發出的豪言壯語,當時我們說就算是死,都要死在自己的夢裡面。
我們還說,少年就是應該留著汗水,去追逐夢想,如同追逐朝陽。
然而多年過後,羅大屌終於選擇了現實,他過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擺一個滿月酒,夠我們村子一家人幾年的生活,然而他卻在路上迷失了自己,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瞧著他,越走越遠,陷入泥潭而無法伸手相幫。
友誼走到了盡頭,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