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老人低頭想了一會,然後點了點頭,說道:「好像確實是這樣。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執念是什麼。」
呂先生說道:「你一旦離開深谷,就會為徒弟治好病。那麼你當年的誓言就算破了。你的執念就是你曾經發的誓。你想守著誓言,又不得不打破它,所以心有不甘,化為執念。」
隨後,呂先生說道:「如果你能想明白了,自己放棄重誓,那麼執念不攻自破,你也就可以離開了。」
老人聽見呂先生這麼說,忽然激動起來了。他大聲說道:「你覺得我發的誓錯了嗎?」
呂先生不回答,只是微笑著安撫他的情緒。
老人激動了一會,就很委屈的說道:「我忙了一天一夜,使出全身解數,可是那人實在病的太重了。除非是神仙。不然的話,誰也救不了。我雖然沒有把人救活,可也算是努力了。他的家人為什麼毒打我一頓?你說我應不應該覺得委屈?」
呂先生沒有接話,而我忍不住點點頭:「委屈,換了是誰都會不爽。」
呂先生無奈的笑笑,衝我擺手說道:「趙莽,你別急著添油加醋。」
老人瞪著眼說道:「這怎麼能算是添油加醋呢?那一家人打我一頓就算了。還要押著我遊街。我這一生,救死扶傷,活人無數。本以為善有善報,活著的時候受人尊重,死後享受陰德,免了在地獄受苦。誰知道,落得這麼個結果。豈不是太傷人心嗎?」
呂先生默默地點頭,說道:「確實有點讓人傷心。」
老人歎了口氣,說道:「奇恥大辱,簡直是奇恥大辱。我一氣之下,立下重誓,既是為了給自己討回一個公道,也是為了避免日後再受辱。」
我看著老人,心想:「他說的句句在理。我們可沒有辦法了。就算換了是我,恐怕也得發下這種誓。」
呂先生沉吟了一會,然後說道:「前輩。當年你和我師父交好。你們兩個談話的時候,我經常侍奉在左右。那時候,我經常聽到你提起一個詞。說是「醫者仁心」,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困惑了我很多年。」
老人漫不經心的說道:「孟子說過,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所謂醫者仁心,不過是要求行醫者常懷惻隱之心,善待病人罷了。救危扶困,不辭勞苦。」
呂先生又說道:「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一定是仁心?平常心不行嗎?」
老人有些疑惑的看著呂先生,似乎一時間答不上來了。
呂先生又說道:「你做的是救死扶傷的大善事。怎麼能因為一個病人的小惡,中斷了自己的大善?那幾個病人的家屬的確大錯特錯,可是其餘的病人是無辜的。廟裡的神佛菩薩,會因為一些惡漢詆毀謾罵,就不庇佑天下蒼生了嗎?」
老人冷笑一聲:「你把我比作神佛,可是有點抬舉了。」
呂先生誠懇的說道:「菩薩在天上,大慈大悲。你在人間,醫者仁心。你和菩薩做的事是一樣的。」
看得出來,老人有些動容了。他的嘴唇動了動,有些不甘的爭辯道:「難道我學成醫術,反而被困住了嗎?我金盆洗手也不可以嗎?」
呂先生笑道:「如果你當真是想要金盆洗手,也就不會有執念了。你躲在這深山裡面,到底是真的想歸隱,還是為了賭氣?」
老人沉默不語了。
呂先生又說道:「我來這裡的時候,在山下遇見了一家三口。他們全都得了重病,天下只有你一個人能醫治。他們等了你十年,一直等成白骨,魂魄仍然不願意離去。」
老人聽到這裡,悚然動容。他慢慢地站起來,神色慘淡的說道:「我錯了,你說得對,我不是真的想金盆洗手。我是為了賭氣。直到現在,我仍然放不下這一身醫術。當年的重誓,我也不必遵守了。」
呂先生很高興的說道:「既然你想通了,執念也就消弭於無形,我們可以離開了。」
呂先生撿起地上的大刀,朝我招招手,說道:「趙莽,扶著前輩,咱們走。」
我心中很高興,也顧不得計較老人是鬼還是人了。
我扶著他向前走了兩步。忽然,老人的臉色變了一變,說道:「我還是不能走。」
我和呂先生都有些無奈了,問道:「又怎麼了?」
老人坐在地上,說道:「我的執念還在。」
呂先生疑惑的說道:「你不是已經放棄重誓了嗎?」
老人皺著眉頭想了很久,然後說道:「我的執念,似乎不在發過的誓上面。當年我從石屋裡面走出來,決定為垂髫治病,就已經打算放棄重誓了。」
呂先生忽然點了點頭,說道:「沒錯。沒錯。你肯為垂髫治病,從那個時候起,就不再受誓言的羈絆了。是我想錯了。」
我垂頭喪氣的坐下來,問道:「前輩,那你的執念到底在哪?」
老人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在不住的嘟囔著:「我那天從石屋裡面走出來。雖然心有不甘,但是也在不斷地勸說自己。垂髫是我的親人,我怎麼能為了一句誓言,就讓他死了呢?從此以後,我只為善良的人治病,那也就對了。」
「我知道山坡上面,有幾株草藥。我慢慢地爬下來。想要將它們帶走。但是很快,我氣力不濟,有些堅持不住了。我手上一鬆,就從山坡上面滾落了下來。」
「我在山谷中昏迷了一天。等到晚上的時候,才疼醒了。我知道,自己的腿已經斷了。於是草草包紮了一下。掙扎著就想要回去。可是爬到這裡的時候,我想起來草藥還沒有摘到。如果這樣回去,垂髫還是會死。於是我又想返回去採藥。可惜,我傷到了內臟,這樣折騰了一會,很快就斷氣了。」
老人似乎知道自己的執念是什麼了,他說道:「這些年我經常想要爬到山坡上,把草藥摘下來。可是我的腿斷了,上不去。」
呂先生說道:「你的執念是草藥。」
老人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是草藥。我雖然知道垂髫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可是得不到這草藥,我就覺得回去了也沒用。始終無法向前邁出一步。哎,執念,果然是執念。」
呂先生看了我一眼,我苦笑一聲,說道:「我明白,我去摘。」
然後我問老人:「你的草藥什麼模樣?」
老人說道:「它是十幾寸長的小草,葉子很小。頂端開著很多黃色的花,花很小,但是很多,簇擁成一團,像是傘蓋一樣。你很容易就會發現它們。」
我點了點頭,然後慢慢地向斜坡上爬去。
呂先生站在下面,一直緊張的看著我。我小心翼翼的爬了一會,很快就看到了老人說的那種草藥。我伸出手去,用力的扯下來了一大團。然後握著它慢慢地爬了下來。
老人笑呵呵的說道:「年輕人果然腿腳方便。老夫如果有你這麼好的體力,當年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了。」
他接過草藥看了看,點點頭,說道:「不錯,就是這個。我們快回去吧。垂髫應該等急了。」
我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枯骨,說道:「你的骸骨,要不要撿回去?」
老人搖搖頭:「不用了。葬身山谷,葬身山谷,我這也就算是為當年發的誓付出些代價吧。」
我扶著老人輕鬆地跨過了他的屍體。離開山谷之後,老人忽然說道:「年輕人,你不用扶著我了。我的腿沒事了。」
《空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