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甚至,可以成為對現世的嘲諷。
就好像戴向陽把它當成家族企業的命根子,更貼切說,他自己的命根子,一個不壞金身的保障,一個迷信的崇拜。他戴向陽……戴娟不願說自己親叔叔的壞話,畢竟她是戴向陽養大的,戴向陽對她,真的比親生女兒還好,絕不是在人前作秀。但戴向陽只是個成功但普通的商人,有普通人的缺點,遠談不上高風亮節。民間給岳王爺燒香的大有人在,戴向陽只是將那手稿當神像來供,保佑他的小小商業帝國。這也難怪他迷信,鑫遠頗具規模的這十八年裡,按照戴向陽的說法,至少有過三起三落,1998年因資金問題險些被臨礦吞併,2003年和2008年也出過兩次資金鏈的險情,但每次最終都化險為夷。戴向陽親眼看見諸多比他更有根底、更具規模的同道、競爭對手愣是挺不過去那段艱難、跨不過去那道坎,慘淡地成為歷史笑談,不得不感歎自己只是被冥冥之中的神靈保佑。因此每過一道險關,都會對那命根子多一重依戀。戴娟從叔叔提及岳王手稿的虔敬態度看出,戴向陽對滿江紅的精神依賴,已經到了需要看心理醫生的地步。
或者,心理師也可以。那蘭,要是早遇到你該多好。但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戴娟第一次見到那蘭的時候,最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
一早例行的嘔吐後,清空了例行的雞蛋和牛奶,戴娟昏沉沉地倒在沙發上,摸著不甚明顯,但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想,壞壞的小東西,不管你是個帥哥還是個小公主,我們這梁子可結上了,我可是會懷恨在心的人,我這就要在日曆上劃「正」字,你讓我多吐一次,我就要讓你少吃一次冰激凌、少吃一塊巧克力。當時一定有微笑浮上她的顏面,但那微笑保持有多久?
她的手機鈴聲大作的時候,估計警車已經開進了余貞裡。打來電話的是瀟湘會所的前台經理瞿濤,鄢衛平很看好的一個年輕人。他焦急地告訴她,瀟湘主樓被劫了,現在警察趕到,但劫匪還沒走,戴向陽和鄢衛平很可能仍在主樓,成為人質!
她斷開電話,微信上也早已炸開,無數的留言來問:知道瀟湘被劫了嗎?好可怕,據說有槍響?你叔叔不在吧?你老公上飛機了吧?
她當然顧不得回這些殷切焦慮的問候。她顧不上梳洗,匆匆換上了衣服,飛奔出家門,鑽進了車,車輪頭一次吱吱叫著開出了小區。
她和鄢衛平的家在三環的一個別墅區,開入市中心,前半段通途如飛,後半程不如赤腳走路,她後來索性將車停在一家大超市樓下,然後鑽進地鐵。
等她趕到余貞裡的時候,爆炸已過,濃煙隔了很遠就能看見。在余貞里巷口她和瞿濤見了面。微信上一直有直播,戴娟知道有爆炸發生,也知道瀟湘主樓被燒得很慘。瞿濤又詳細講了下經過,並說已經有好幾輛小救護車開走了,聽說傷員都送到六院。戴娟問:「看到我叔和你鄢大哥嗎?」瞿濤無語,搖頭,但安慰說:「我離得遠,並沒有看到所有傷員。他們不會有事的。」
但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她問瞿濤有沒有主樓所有賓客的名單。瞿濤說沒有,但他確知的是主宴廳的一桌,戴總、鄢衛平、梁小彤和來拜見的一位生意人;「醉花陰」的小包間被不知名的內部人士訂下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貴賓,倒是後來從警察那裡聽說,小包間裡一男一女,一個是記者,一個是位叫那蘭的心理師。
那蘭。這名字似曾相識。
戴娟謝過了瞿濤,擠進余貞裡,告訴在瀟湘會所門口的警察自己是人質的家屬,詢問人質的下落。警察說得和瞿濤一樣,即便聽到她是戴家親屬,也沒有透露詳情。
她讓瞿濤留守善後,自己搭車趕往六院。
六院急診室裡是不應有的繁華,在同一時間陡增的傷員和穿梭中如臨大敵的警察使整個急診區比平日更添壓抑。戴娟問醫生、問護士,有沒有叫戴向陽或者鄢衛平的病人,但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不死心,到急診觀察室裡,一張床一張床地查看,又到急診ICU裡,同樣逐床看去,都沒有。她在急診ICU裡看見了一個昏迷中的女子,床尾病歷牌上是「那蘭」的名字。
原來這就是那蘭,那位心理師,原來傷重成這樣。戴娟不由多看了那蘭幾眼,這容貌也似曾相識。
最終,戴娟知道再找下去也是徒勞,她已經逐漸接受了最壞消息的可能。她已經接受了,這將是她成年後最黑暗的一天。她已經接受了殘酷的現實,她在幾個小時內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失去了唯一的愛人。
她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她吐掉了所有的早飯,焦急中沒有想到吃午飯,此刻又餓又累、又心急如焚,腿一軟,倒在了急診室候診區的椅子上。
再醒來的時候,戴娟發現自己已經在觀察室裡掛鹽水,身邊是個熟悉的女孩……東樓裡的一個服務員,她說是瞿濤吩咐自己過來找戴娟,怕的就是戴娟突然身體不適。戴娟昏倒後不久就被急診室的護士看見,帶入觀察室打點滴,那服務員到了醫院找到急診室、找到戴娟時,真擔心自己來晚了。
好在戴娟只是低血糖,躺著掛了一陣鹽水後,吃了點服務員帶來的點心,又休息了一陣,感覺氣力逐漸恢復。她在臨時病床上靜靜想了一陣,剛才在慌亂中尋找鄢衛平和戴向陽的下落,看見了不少警察,更是看見了一些她見過的瀟湘僱員,比如管她叫「娟姐」的小真、大廚李萬祥、保安吉三樂……看來大多數的人質都在這兒,說明什麼呢?難道警方不要給這些目擊者做筆錄嗎?當然會,這些人質同時也需要醫治,所以她揣測警方會在醫院設點辦案。
她起身,問了兩位刑警,得知市局刑偵總隊的隊長巴渝生就在醫院行政樓辦公。她必須要找巴渝生,或者其他決策者,只問一個簡單的問題。衛平和我叔,他們是否還在人世?
雖然她已經猜到了答案。
她還是希望自己是猜錯了。
案發後4小時20分左右,「瀟湘會所搶劫案」臨時辦案中心辦公室裡靜得讓那蘭覺得壓抑,彷彿這間小小的屋子還嫌自己不夠小,四壁自動地往中間縮,執意要將屋裡傷心和鬱悶的人擠得無法動彈。
悲傷的感覺,就是這樣向悲傷的人逼仄過來,將他們束縛,讓他們成為奴隸。
在又一陣啞聲啜泣中,那蘭撫著的戴娟瘦削的肩膀,輕聲說:「娟姐,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要保重,為了你,和寶寶。」
戴娟拭淚點頭,過了一陣,抬起頭,情緒似乎又恢復了些。
「我還有個問題,」巴渝生本來想以後再問的,但覺出戴娟內在的堅強,還是開了口,「關於你叔叔的……狀況。最近這段時間,你叔叔的健康狀況怎麼樣?」
戴娟顯然覺得巴渝生的問題有些離奇,蹙眉想了想,說:「還好啊。怎麼,查出什麼問題了嗎?」
巴渝生說:「這倒沒有……他最近有沒有工作壓力特別大、情緒不穩定什麼的?」
「沒有。」戴娟幾乎是本能地回答著,巴渝生知道,詢問和審訊中,這樣的回答是必然的,關鍵在下文。所以他沒說任何話,只是安靜地坐著。果然,戴娟的眼神和臉部表情說明她開始仔細在記憶中搜索,過了一陣後說:「做我叔叔這行的,能源和原材料,市場變動本來就很大,對資金的要求也很大,他承受的壓力,我想,從來就沒有小過。他經常給我們小輩們上課,說他做生意以來,經歷過至少三起三落,『起』的時候當然是呼風喚雨,但『落』的時候幾乎傾家蕩產,沒有什麼能把他吹到天上,也沒有什麼能把他壓垮。更何況他是那種比較hold得住的性格,有什麼大事都不會掛在臉上,所以,對你的問題,本來我想都不用想,就說『沒有』。」
「不過,現在仔細想想……最近,實話說,我的確隱隱約約感到一些他的壓力,或者說我是間接地從我老公身上感覺到,大概集團經營有些壓力。我叔他……他性格當然沒有變,沒有唉聲歎氣或者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但還是多少有些跡象,比如一家人一起吃飯,我說些家長裡短的閒話,你會發現他聽著聽著就走神了,眼光好像停在很遠的地方,在想很遠的心事。」
巴渝生點點頭,又說:「你們住得近,我想,也不會有什麼書信往來。麻煩你回去後留意一下,如果他留下什麼文件、給你的電子郵件,說了什麼非同尋常的話,請和我們交流,我們希望搜集所有和這個劫案有關的線索。」
戴娟說:「我明白,那些強盜是衝著我叔叔的命根子去的,我叔叔也因此丟了性命,他是你們破案的突破口。」
「再次感謝你的理解。」巴渝生從桌上一個文件夾裡取出一沓照片,「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請你看看這些照片,哪些你認識,哪些你不認識。」
戴娟看的那沓照片,比先前接受詢問的目擊者看的照片多了兩張:兩個男子,一個年紀較輕,不超過25歲,另一個稍長,35歲左右。戴娟不認識,其他人質看過後也都不認識。
對此,臨時辦案中心的刑警們並沒有覺得太奇怪或氣餒。現在,基本可以排除兩人是瀟湘的員工或者食客。同時,兩人怎麼看都「可疑」。尋常人的身邊總會帶證件、錢包或手機,但兩人身上什麼都沒有,一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樣子,還穿著一色黑衣黑褲。
送走戴娟後,巴渝生重回辦案中心,姜明立刻走上前說:「剛才你讓我追問老唐的問題,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巴渝生沒來得及問唐雲朗的那個問題至關重要:除了鄢衛平褲兜裡的手槍槍管,現場是否發現了其他槍支碎片?
根據眾人回憶,身綁炸藥包又引爆的劫匪臨死時還拿著半自動步槍,至少沒有人記得槍是否被打飛或者被別人撿起來。不管槍是否在劫匪手中,只要沒有人收藏,槍的殘骸應該仍在現場。爆炸和之後的大火會損壞槍支,但如果梁小彤描述和記憶準確,95式半自動步槍的部件有不銹鋼和鋁合金,不可能被炸成碎屑,也不可能被燒為烏有。
但到目前為止,現場連任何疑似槍支殘骸的碎片都沒有發現,更不用說完整的槍支部件。更奇怪的是,拿手槍的劫匪甲分明已經離開現場,鄢衛平的口袋裡為什麼會有一截手槍槍管?鄢衛平行伍出身,接觸到槍支或許不算太難,但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會所開張日帶著槍管?而且正好是劫匪用的Glock槍管?
「唐掌門帶著他的徒兒們已經在底樓找到打傷保安吉三樂的一枚九毫米魯格彈彈殼。匪徒們在二樓也開過一槍,但主宴廳被炸被燒得厲害,碎磚碎木頭滿地……」
巴渝生說:「二樓放槍不是朝天花板的嗎?」
「是,天花板也被燒得厲害,肉眼看不見,要搭梯子上去看,但主宴廳地板岌岌可危,刑技中心的人還在猶豫這個時候架梯子是不是安全。設備室的人已經搬來了一批木板,準備把地板修補修補再架梯子。可是地板一旦修補上,笑等於又破壞了現場,所以唐掌門他們還是在致力於先將地面勘察透徹。」
巴渝生點頭說:「有道理。」知道要將佈滿碎屑、佈滿爆炸焚燒滅火後濕漉漉灰燼的地板勘察透徹,不是一兩個小時就能做完的。
「所以他們雖然還在找,一時半會兒不見得會找到更多子彈。」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瘦高的中年人擠了進來。
臨時辦案中心裡一個正低頭看筆錄的女孩子抬起頭,認出那中年人正是曾為人質的記者郭子放,冷冷地說:「巴隊囑咐過,拒絕採訪。」
郭子放說:「不怕,他被我捏著呢,我說什麼他聽什麼。」這時才發現那似笑非笑的女孩正是那蘭。「好傢伙,嚇我一跳,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那蘭說:「尋找失去的記憶。」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