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純屬杜撰?」極擅控制情緒的巴渝生也有些毛了,「這麼大的一個案子,搶劫、爆炸、兇殺,六具屍體,這是杜撰故事的時候嗎?」
那蘭顫聲說:「你要相信我。真的,你要相信我。」
巴渝生深吸一口氣,看著那蘭雙目,他看到了什麼?如果換作別人,我連杜撰的故事都沒有。她歎口氣又說:「說實話,我還真沒有杜撰故事的閒工夫和才情,《昭陽紀事》這本書聽說過嗎?」《昭陽紀事》是一本明清筆記小說集。巴渝生點頭:「當然,這本書有點詭異,你過去牽扯到的幾個案子都和它有關。」「我要講的這個故事也是如此,在第二百七十頁,白紙黑字,騙你是小狗。」巴渝生驚道:「真的這樣?這也太玄幻了吧。」「要不怎麼經常有人感歎,歷史總是那麼驚人地相似!真是那樣的故事,我頂多小改動一下。」
巴渝生深吸一口氣:「這是跟你合作以來,最艱難的一次。」
那蘭苦笑說:「好像你每次都這麼說。」
巴渝生說:「好吧,你慢慢說,我慢慢聽。」
明熹宗天啟三年,江京府懷渝縣
懷渝出美女,裁縫董濟忠的十五歲女兒巧月又是懷渝最漂亮的女孩。美女都有基因,巧月的娘楊氏就是大美女。說來楊氏也是個苦命的女子,十二歲頭上就父母雙亡,她和十歲的弟弟楊二郎相依為命,手足情深,直到她嫁給了年長她多歲的董濟忠後,楊二郎仍和姐姐姐夫一家生活。婚後兩年,楊氏生下女兒巧月,楊二郎對小外甥女寵愛有加。
話說這楊二郎從小心靈手巧,什麼東西到他手上,泥巴也好、枯枝落葉也好、針頭線腦也好,他都能整出個模樣來。稍大點後他跟著一位木匠師傅學手藝,沒幾年就比師傅做得都漂亮,懷渝數百里方圓,也都知道了一個年輕英俊的小楊木匠。很快,來給閨女向楊二郎提親的媒人幾乎要踏破董裁縫的門檻,(踏破了當然也沒什麼關係,誰讓他有個木匠小舅呢。)有趣的是,楊二郎對早早成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並沒有興趣,他的滿腔熱情,已經在他的木匠手藝上。他覺得自己的手藝雖然已是一方翹楚,畢竟還是只井底之蛙,山外有山,生有涯,木匠手藝無涯,所以他在二十五歲頭上,毅然決然地告別了姐姐、告別了他愛如珍寶的小花朵兒般的巧月、告別了懷渝,挑著一副擔子,去遠方學藝。
二郎一路打工一路學技,一走就是十來年,這十來年裡他遠到京城、西域,萬水千山走遍,拜了無數名師,甚至參與了皇宮修葺的大項目,等回到江京府定居的時候,已經是帝國數一數二的匠人。
但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在懷渝等著他的,不是離開時姐姐姐夫甥女那其樂融融的一家,而是一片淒涼,一捧白骨。
在楊二郎回來的三年前,也就是巧月十五歲的那年,當時江京知州馬熙榮的小公子馬浚到山清水秀的懷渝踏青,在懷渝縣城的街上一眼看見了去集市買菜的巧月。也是巧月命不好,平日都是母親楊氏去買菜,當日楊氏正好受了些風寒,巧月代媽媽出行,才撞見了馬公子。馬浚見巧月天姿國色,淫心頓起,立刻命手下爪牙將巧月拉到懷渝唯一的煙花之地「鳳滿樓」,逼著巧月陪酒。
巧月是未出閣的黃花閨女,一向家教規矩,哪裡經過這等羞辱,到了鳳滿樓後,仍是哭喊著拒不賣笑陪歡,這一折騰反將馬公子的慾火撥旺,即在樓內對巧月施暴。巧月也非軟弱之輩,見馬浚面目猙獰,也憤而反抗,竟和馬公子扭打在一起,打鬥中馬浚惡向膽邊生,將巧月推下高樓。
鳳滿樓雖曰高樓,不過是現在樓房的三層樓那麼高,只是因為在扭打中身體本就不平衡,巧月落下時頭正好著地,當場芳魂杳杳。馬浚見出了人命,也著實驚嚇,隨從買通了鳳滿樓的老鴇和歌妓們,再三叮囑緘口為安,一行人匆匆離去。
消息傳到正在店舖中忙碌的董裁縫耳中,無異晴天驚雷,老裁縫急忙忙趕到鳳滿樓,看著女兒嬌嫩的身軀倒在血泊中,險些背過氣去。他尤其無法理解清純的女兒怎麼會慘死在這藏污納垢之處,為何又會衣冠不整。縣裡的巡捕和仵作立刻趕到,驗屍、做現場調查,但在場的一眾妓女老鴇,一來已收了馬公子的好處,二來唯恐日後遭報復,都說不知情。街上雖然有人看見一個公子哥兒的下人搶走了巧月,但沒人說得清那公子哥究竟是誰。縣令、師爺和巡捕們明知兇手來頭不小,正好怕惹麻煩,假裝努力工作了一陣後,順水推舟地宣佈此案無解。
還是應了那句老話,沒有不透風的牆,包括鳳滿樓的花牆。悲哀憤恨中的董濟忠還是得到了稍有良知者的同情,馬公子的暴行不脛而走,董濟忠聞訊後到縣衙擊鼓鳴冤,要求巡捕立刻將馬公子繩之以法。
問題是,沒有證據。
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只有巧月已寒的屍骨。巡捕和縣令去了趟江京府,和馬公子一起喝酒,席間問起巧月之死,馬公子矢口否認,說自己連懷渝都沒去過,何來的大鬧鳳滿樓?定是有人窮瘋了,用女兒的死打秋風。擊縣太爺回縣後找來董裁縫,說在沒有任何人證的情況下,這事兒怎麼也難找到馬公子頭上。
可惜,鳳滿樓中將真相流露出去的人沒有足夠勇氣面對可能慘烈的報復,保持著匿名。董濟忠四處求懇知情者出來做人證,在無人響應後無奈鬧入州府,反被擾亂公堂之由打了二十大板。董裁縫本就體弱,這一打挨得幾乎半死。他中年得女,對巧月愛如掌珠,經此磨難,一口氣接不上來,竟一命嗚呼。可憐楊氏,夫死女夭,也覺了無生趣,還沒來得及自盡,卻瘋了。
毫不知情的楊二郎在江京州府安頓下後,興高采烈、快馬輕蹄地趕到懷渝,卻發現姐夫的裁縫鋪已經變成了一家肉店,姐姐的家園也成了一片廢墟。他向鄰舍打聽董氏夫婦的下落,這才聽說了姐姐一家的慘痛遭遇。他在縣城外一堆荒墳間找到了衣衫襤褸、已經全然認不出他的楊氏,看著姐姐未老先衰的面容、呆滯的眼神,看著姐夫的墓碑,甥女的墓碑,腦中浮現出巧月如花的笑顏,天真的話語,不禁悲從中來、憤由心生,暗暗發誓要為姐姐一家報仇雪恨。
他先是去了鳳滿樓,用他木工工具中最尖的錐子逼著老鴇,說出了那天的真相。確定馬浚是罪魁禍首後,他回到了江京州府,開始仔細規劃如何復仇。
活該馬浚遭天理報應,一個絕好的機會呈現在了楊二郎面前。這幾年裡,馬浚繼續完善其紈褲子弟的人品,應舉了兩次都名落孫山。知州大人知道指望這小子由讀書走上仕途已是一場春秋大夢,於是拿出一部分「應得」的「十萬雪花銀」,讓馬浚開了一家酒樓。當時的江京州府憑藉著一江一湖的便利已成為繁榮的商道商埠,開酒樓,尤其藉著知州的名望開酒樓,是穩賺不賠的買賣。馬浚一手策劃酒樓的建築和佈局裝幀,說既然要蓋就要蓋成全江京最高檔的酒樓。最高檔的酒樓需要手藝最佳的木工師傅。知州府上的師爺撚鬚微笑說,真巧了,江京府新來了一位頂頂高明的木匠,莫說在江京首屈一指,即便在全國諸州內也是排得上名次的高手。
楊二郎就成了新酒樓的木匠總監。當年的高明木匠,也是整個蓋樓過程的總設計師、總建築師、工地主管。他這個人,前文說過,對木匠手藝是如癡如醉地沉迷,一旦擔當起新酒樓的主建人物,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當然,為姐姐一家的仇人做事無疑極端痛苦,但楊二郎將他的心境調整得極為出色。他假想,自己並不是真正在蓋一幢為惡少賺錢的酒樓,而是花著知州的「血汗錢」,在蓋外甥女和姐夫的紀念堂,馬浚的墳墓。
酒樓建成後,恢弘的氣勢結合著細膩的勾畫,頓時成為江京一大景觀,也成為楊二郎事業巔峰的標誌。酒樓還沒有開張,就有無數外州遊人爭相觀光。酒樓開張日,整個江京州府如同過上元節般熱鬧,從一早起,樓下就有川流不息的觀光客。
那天,也成為馬浚短暫醜陋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他在頂樓招待著同城的兩名將要進京趕考的舉人,還有兩名江京府最炙手可熱的歌妓作陪,他還時不時地走上酒樓最高處的陽台,對著樓下觀光者舉杯致意。
其實,觀光者看的是無與倫比的建築,沒幾個在意樓頂上那個公子哥,但少數看見馬浚的人卻突然驚叫起來。
馬浚突然消失了!
前一秒鐘他還舉杯微笑,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徹底消失了。
原來馬浚的腳下是一道下陷的暗門,或者說,一個陷阱。他從陽台消失後直接落入暗門,斜斜地滑進樓裡。這是楊二郎增加趣味的設計。他躲在暗門下,待馬浚走到暗門正中拉下暗門,馬浚怪叫一聲,一口氣滾到二樓和頂樓間的夾層中。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馬浚的雙腕就被楊二郎飛快地拴上了手指粗的麻繩。
楊二郎將馬浚拽上頂樓宴廳,隨手關緊了門,當時,頂樓有那兩個舉人、兩名歌妓、一名茶水丫鬟,一名端菜的小二,和一個馬浚的跟班兒,看到一柄鋒利的錐子對準了馬公子的喉頭,都嚇傻了。
其中一個叫尹靖才的舉人最先鎮定下來,叫道:「楊師傅,有話好說,如果是欠了工錢,知州大人一定會補上。」
楊二郎說:「欠了錢會補上,欠了人命呢?」
馬浚叫道:「楊二郎,你一定是認錯人了!」
楊二郎說:「錯不了。不過,還是你自己承認最好。」他將錐子尖抵上了馬浚喉頭的皮膚,鮮血開始滲出。「救命!」馬浚叫道,喉結一抖,更多的鮮血,已滴在前襟。楊二郎說:「你說實話,就在這裡說,是不是你將董巧月推下鳳滿樓?你實話說出,或可饒你性命。」「我說了,你還是會殺我!」馬浚叫道。
尹靖才說:「楊師傅,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你看,何必呢!你正當壯年,又是頂尖的木匠,今後不知有多少好日子可以過,何必逞一時之氣,耽誤青雲直上的事業。」
楊二郎冷笑說:「要是天理不公,我又何必青雲直上?」
這時,樓下馬蹄聲大作,看來那少數看見馬浚消失魔術的人已經報了官。
楊二郎顯然早就料到事態會走到這一步,不為所動,說:「其實我已知道是你所殺,有人親眼看見的,和你無冤無仇的人,沒必要嫁禍於你。你罪本該死,我剮了你不會皺一下眉頭,但今天我就是要看你是否良心未泯。畢竟人死不能復生,你若承認了,也算對得起死者,我保證不會下手殺你。你們這幾個舉人、小姐,都做個證,只要你承認,詳述當日情形,我就放過你,食言者天誅地滅。」樓下傳來叫聲:「樓上歹人聽真,速速放下馬公子,或可被饒不死……」尹靖才說:「小二,你先下去和官兵們說一聲,請他們少安毋躁,耐心等候,我們這裡還在秉禮相談。」
小二看不出尖錐子和鮮血的「秉禮」之處,但還是飛快地跑下樓去傳話。樓下暫時安靜下來,大概小二對險情描述得足夠繪聲繪色,讓官兵們不敢輕舉妄動。
楊二郎說:「馬公子,請吧。」「你當真不會殺我?」「你一旦說了實話,我即可將這錐子拋出窗外……你信不過我的毒誓?」「毒誓?」馬浚冷笑一下,他顯然是個沒有信仰的青年。「快說,我不會長久等下去。」楊二郎把錐尖橫裡挪動了一下,馬浚的脖子上現出一道血痕。「我忘了告訴你,如果你拒不說實話的後果。我會拉開你脖子,一點點放血的同時,一錐一錐,先鑽你十根手指,然後鑽你十根腳趾,直到你說實話了為止。從現在開始。」
「別!我說。其實,我真是後悔死了……」楊二郎聞到一股尿騷味兒,馬浚顯然憋不住了,開始一邊抽泣一邊坦白,將那日事發經過一一說了,和鳳滿樓老鴇的回顧完全一致。
楊二郎聽著,身體在微微顫抖。馬浚講到巧月落地後,楊二郎直起身。他將錐子扔出了窗外,絲毫沒有食言。他對舉人、歌妓們說:「你們都下去吧,但暫時不要讓官兵們上來,就說馬公子還有危險。」馬浚叫道:「你發過誓的!」
「對,我說過,不會下手殺你。我把凶器都扔了,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尹靖才說:「楊先生,我們再商量商量。」楊二郎叫道:「如果你不想要我改變主意,就不要廢話了!快下去,確保所有人都滾出這個沾滿血、沾滿民脂民膏的酒樓!」
尹靖才唯唯諾諾地下樓去了。
楊二郎攤開雙手,對馬浚說:「瞧見沒,我不殺你。」
「放了我!」
「當然,這是我毒誓的一部分,你說實話,我就放過你。」他在酒席上抓起一隻碗,在桌沿敲了一下,碗裂開,裂口鋒利。楊二郎蹲身用碎碗片把馬浚腕間的麻繩切斷。
然後一轉身,跑到了陽台,縱身跳下酒樓。
在空中的一剎那,他用打火石點起了火絨——全江京估計只有他這樣的巧手可以在如此短暫的一瞬間打起火石點起火絨。火絨燒在酒樓旗子上,燒在他的一塊浸滿了油的方巾上。他落地之前,兩小團火已經飛進了酒樓的窗戶。
蓋樓的木材,很多都事先被他在油中浸泡多日,他為此傾家蕩產,因為他看到無法相認的姐姐後就知道,他已無家可歸。酒樓瞬時成為一座火樓,樓下官兵四散逃開,大亂中竟沒人聽見樓上傳來馬浚的淒厲慘叫聲。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