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悶頭走了沒多久,感覺衣服全被汗塌透了,樹上的枯葉、樹枝間掛著的蜘網常落在我臉上,籐籐蔓蔓也絆著腳,讓我氣喘吁吁,有點跟不上他們的節奏。停下來喘口氣,就聽見到處是蟲子窸窸窣窣的叫聲,蛇在草叢中游動的嘶嘶聲,頭頂偶爾傳來幾聲鳥的怪叫,像極了人在怪笑,氣氛特別壓抑。
趙大瞎子過來幫我背了背包,安慰著說,幸好我這時候來,春秋兩季進山是最舒服的。要是換個時候,能把我半條小命折騰掉。大夏天進山,山裡悶熱潮濕,走幾步路,身上就像洗過一樣。內衣濕答答、黏糊糊,像狗皮膏藥一樣黏在身上,還不敢脫下外衣晾汗,不然山裡的毒蚊子能抽乾你的血。
大冷天更痛苦,渾身出了一層汗,衣服裡潮濕悶熱,外面冷得要命。這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保證讓你終生難忘。
他給我訴起苦來,大山裡的鄉親苦啊!特別是夏天,北大荒草甸子多,水泡子多,毒蟲、蚊子、小咬、瞎蠓、草耙子,清晨傍晚要忙著用煙熏小咬,晚上要防蚊子,中午到處是瞎蠓,一巴掌拍過去,能拍死五六隻!大夏天在草甸子打草,全身上下都落滿了蚊子,連衣服顏色都看不出來。頭上還得戴著蚊帳一樣的帽子。瞎蠓那玩意兒就是牛虻,那東西狠,被叮一口,血珠馬上滲出來,能腫得像饅頭那麼高!
小咬比蚊子小,專門叮人的鼻孔、眼皮,還愛往人耳朵裡鑽。還有草耙子。這玩意兒個頭不大,咬人賊狠,落到人身上,就狠命朝肉裡鑽。這東西鑽到肉裡,用手一拽,身子就斷在肉裡了,要動手術才能挖出來。這玩意兒要是鑽到肉裡,只能用打火機燙,把它活活燙出來。
聽他這麼一說,我趕緊停下來,再次檢查了一遍綁腿,還讓趙大瞎子再給我噴一次防蟲劑,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小聲說:「這打獵也太受罪啦!連隻鳥都看不到!」
趙大瞎子說:「咳,急什麼?!這才哪到哪,現在咱們才算剛到大山的腳脖子,得翻過前面那座山,才算進了大山,得爬上去才有好東西打!」
我說:「操,那得走多遠才能到?!」
趙大瞎子說:「早著呢,起碼還得走個三四天才能到那兒!咱們今天去半溝子,那裡有個對子房,關東姥爺留了人等咱們。」
我累得腰都要斷了,問他:「還有多遠能到半溝子?」
趙大瞎子說:「不遠了,天黑前準能到!這地方晚上不安全,有野豬!」
我嚇了一跳,不敢喊累,在山裡緊趕慢趕,腳丫子都磨破了一層皮,終於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了半溝子。
半山坡上有個對子房。說是房子,其實只是在半山坡上簡單支起來的窩棚,還特別小,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條件雖然簡陋,但是在這深山老林裡,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不錯了,你還想要啥?
深山老林裡,常有獵人搭建的對子房。這裡是獵人的大本營。對子房房門不上鎖,用一根木棍別上,任何過路人都可以隨時推開門,進入吃住。屋子裡掛著風乾肉、米、面、酒,過路人可以隨便吃,但是不能動屋裡的皮草和草藥。
過路人吃飽喝足後,在臨走時,也會將身上的食物留下一些,給其他人用。這對子房,分明就是大山裡的諾亞方舟!
對子房外,蹲著一個乾巴老頭,等我們走近了,他站起來,使勁朝我們招手,呵呵笑著。
趙大瞎子頓住了:「操,咋是這老傢伙?!」
我問:「你認識他?」
他在地下啐了一口:「他叫老絕戶,打絕戶獵的,關東姥爺咋找了這樣一個人?!」
老絕戶見我們來,很高興,老遠迎出來,接過我們的行李。趙大瞎子卻不給他行李,橫著身擦過去了。
東家和白朗還好,跟老人打了個招呼,放下行李。老人端出一個水盆,給我們洗臉洗手,讓我們坐下休息。
趙大瞎子有氣,他粗聲粗氣說著,地方不夠住,他得再搭個棚子,去外面砍幾棵樹去!
東家揮揮手,讓他去了。過了一會兒,東家也跟老人打了個招呼,說帶著白朗去周邊轉轉去。
這裡就只剩下我和山魈。他扭頭看了看我。我討好地朝他笑笑,他卻麻木地轉過頭去,不再理我。
嘿,還真他娘的是個怪胎!
老子偏不信邪,偏要和他扯話,扯了幾句,見他不回話,只好訕訕地走開,去幫老絕戶燒火。
老絕戶很高興,他一面燒火燒水,一面絮絮叨叨跟我說話。
他告訴了我許多上山的規矩:不能坐樹墩子,因為樹墩是山神爺的座位;不能伐溝子裡的大樹,那是母樹,要繁殖其他小樹;不能說不吉利的話,特別是一些敏感字眼;遇到纏著紅布條的老樹要跪拜,那是樹仙;打獵時,墳頭上的獵物不要打,繁殖期的母獵物也不能打,不然就出不了山。
他說話漏風,我也聽不大懂,不一會兒就哈欠連連,他才停下嘴,讓我去對子房裡拿塊臘肉。對子房裡,掛著好多狼皮,看起來鼓鼓囊囊的。我按了按,那牆上的狼皮竟然有好幾層。這可奇怪了,狼皮又不值錢,他打那麼多狼幹嗎?
四下裡看看,桌上有一瓶酒,瓶子造型很古怪,裡面泡著一株小胳膊粗的人參,人參下還盤著一條花蛇,蛇頭上昂,像是還活著。
早聽說獵人喜歡把人參泡在酒中,這樣不僅可以長久保存人參,酒也成了參酒,常喝能延年益壽。也有人將蛇泡在酒中,可以治療風濕病。這人參和蛇一起泡在酒中,還真沒聽說過。拿起酒瓶子晃了一下,那蛇頭竟然搖晃了一下,身子微微轉了過去。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瓶子放下,這老絕戶真是夠變態,竟然放進去一條活蛇!
我不敢多待,從樑上取下幾塊臘肉,給他拿了回去,他見我回來,又給我絮絮叨叨講起老輩們打獵的苦。
他說:「唉!這打獵可是門苦活。百家飯養手藝人,累斷腿的獵人,幹不了的漁夫。獵人上山打獵,不能騎馬,狼會把馬給吃了。不管多遠的路,都只能靠兩條腿,啥危險都能撞上。冬天冷啊,白毛風一吹,能冷到零下四十攝氏度。窩頭凍得像鐵一樣硬,只能用鋼鋸鋸開,在嘴裡慢慢化開,才能咽進去。皮帽子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戴好,不然漏進去一絲風,回來一看,耳朵早被凍成了冰坨子,拿手一扒拉,啪一下就掉啦!
「夏天又太熱,三十多攝氏度的高溫,還得穿著厚衣服。沒辦法,山裡蚊子多,還帶毒。隨便叮你一口,身上馬上鼓起來瓶蓋那麼大的疙瘩,再用手撓幾下,能腫到碗口大。有人被蚊子叮了幾下,沒注意,結果半路上發病,人還沒抬出山,就口吐白沫死啦!
「唉,那時候,咱們的槍也不行,土槍,後坐力大,乾巴巴放一槍,臉被槍托子打得腫老高,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現在吧,啥都有了,有汽油、帳子、白酒、好槍,可是娃娃們又死活不願意進山了。你說,你說,唉,狩獵這一行,到今天是不是徹底完蛋啦!」
老人說起話來,一口一個歎息,搖著頭,看起來像個老夫子,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我忍不住問他:「您說按照山裡的規矩,是不是不能把獵物打絕?」
老人說:「嗯。山神姥爺不讓打完,打男不打女,打老不打小,一窩動物,也不能打絕,得留一對公母做種。」
我好奇地問他:「那為啥趙大瞎子說你打絕戶獵?」
老人說:「我不是都打絕戶獵。我只打狼的絕戶!」
我不解:「那是為啥?」
老人猛地一怔,手上一使勁,啪一下把手裡的一截樹枝掰斷了,樹枝深深扎進他的肉裡,他渾然不覺,惡狠狠地說:「狼這邪乎東西,都該死!死絕!」
他的樣子有些猙獰,我也有點害怕,忙找了個借口,去找趙大瞎子。
趙大瞎子說是去砍樹,其實就坐在下面一個坡地上悶頭抽煙,看我過去,也遞給我一支煙,還有些氣哼哼的。
我跟著坐下,說:「操,跟個老頭也至於生氣?」
趙大瞎子一臉憤慨:「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