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這鞋怎麼這麼熟悉?
那是一雙已經看不清本色的白運動鞋。
這雙鞋是一年前大龍買給桔子的,她穿了一陣子,就被狗蛋兒哭著鬧著要了去,瘦弱的狗蛋兒穿著姐姐的鞋正合腳。由於愛不釋手,狗蛋兒除了晚上睡覺,幾乎天天都穿著這雙髒得要命的鞋到處亂跑。
桔子的頭「嗡!」地一聲,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桔子臨走時留下的錢一分沒剩地被人詐了去,可狗蛋兒卻一直沒影沒蹤。
毒火攻心,桔子爹媽一塊兒倒在炕上,起不來了。
「狗蛋兒啊,桔子啊……」老太太眼望熏得黑黑的木板天棚,嘴裡不停地哼著,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她是在呻吟還是在招魂兒。
桔子她爹一聲不吭,絕望已經把他壓垮了。
「狗蛋兒啊,桔子啊……」桔子媽的嗓子嘶啞得漸漸沒了聲音,可她的嘴還頑強地重複著那個發音的動作。
她那只放在炕席上的枯手偶爾神經質地抽動一下,落在那上面的蒼蠅就飛起來,轉一圈兒,再落回原處。
這錢果然不是正路來的,要不怎麼能給她一家帶來這麼大個災禍?桔子已經一個月沒回家了,狗蛋兒又丟了,奶奶也死了,這個家就算完了。
老太太想到這兒,渾濁的老淚順著皺紋的垅溝滾了下來,「噗、噗」有聲地掉在了玉米桿兒編成的炕席上。
突然,屋門「噹啷」一聲被什麼人撞開了,一個黑影兒轉眼來到了炕沿邊兒上。來人帶過來一陣裹著汗臭味的涼風,一屁股就坐在了炕沿上。
兩口子這才看清那是程大胯。
桔子媽的心立刻揪了起來,她做了個一下子從炕上爬起來的動作,可是沒能成功,她實在是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好你個程大胯,你把錢也騙了去,狗蛋兒怎麼還不給我送回來?」桔子爹這回終於暴發了,他拼出全身力氣,伸了一隻手去想抓程大胯的衣裳,程大胯早一個閃身躲開了。
「你怎麼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騙了你的錢?狗蛋兒又沒在我家,我又憑什麼給你送回來?」程大胯甩著個大大的胯骨,在桔子家的地上直蹦達,一副無故受冤枉的可憐相。
「你借錢不成,又生一計,你當我是傻子呀?」
「你尋思你還不是個傻子呀?你那錢讓誰弄去了,你都不知道,你還不傻呢?我呸!」程大胯就像聽說自己的錢被騙了似的,掏心揪肺地難受,本來他此番再登桔子的家門,就是想再試試能不能從這兒弄幾個錢去,沒想到又聽到這麼個叫人洩氣的消息。真他媽的倒霉!
不過,如果真有人用這種方式綁了狗蛋兒,那可不是小事兒,這可要驚動政府啦!
半坡村除了土改,還沒有什麼事驚動過政府呢。平時,大傢伙兒沒人願意把村裡的事輕易往上面捅,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人們的「法制觀念」幾乎等於零。
程大胯覺得狗蛋失蹤、錢又被騙這事非同小可。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既然兒子都丟了,還趴在炕著幹什麼?咋不出去找哇?他覺得這兩口子的話不大可靠。
於是,狐疑地打量了他們一番,並不想管他們的閒事,他這些天打麻將輸得慘,眼下最急需的就是錢!錢、錢、錢,上哪去找這筆錢呢?
想著,他就一拐一拐地出了房門,邊走邊東張西望,恨不得一眼從這座破院子裡揀到個大元寶。
程大胯剛走出院子,桔子他爹就一個跟頭從炕上栽下去了。
像一隻四處尋屎的喪家之犬,程大胯在村子裡頭轉了一圈兒,沒有任何收穫,不知不覺又轉到了桔子家的大門口。
他不死心地還想進去試試。
進了屋門,剛要一歪屁股坐在炕沿上,只覺腳下絆了一下,這才低頭一看,地上躺著的是桔子她爹。「哎呀我的媽呀,你嚇唬誰呀?快起來!」程大胯一把拉起了瘦巴巴的桔子爹,沒費什麼勁兒就又把他送回到炕頭上。
桔子爹剛才是一時心急,要抓程大胯撲了空,才掉到地上去的,現在還迷迷糊糊地昏著頭呢。
程大胯生怕要惹上麻煩,站起來就要走。這回是桔子她媽扯住了他的衣襟,她從懷裡掏出來一小團兒髒乎乎的東西,遞給他。
大胯把那東西小心地展開,原來是一張揉成團兒的糊牆紙。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3000塊錢放進北山嘴第1棵倒木錢到放人。」
「這……他媽的怎麼那麼像……」程大胯一下子把下面的話嚥了下去。他的臉色突然緊張起來,抓起那張紙條,三步並作兩步出了桔子家的門。
「哎哎!把那紙條給我留下!」桔子爹在後面叫道。
「我借去看看,一會兒再給你們送回來。」門口早沒了人影兒。
第22章大鳳之死(1)
狗蛋兒的死,使桔子對老八的仇恨膨脹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第二天,當她紅腫著眼睛,幹完煙地裡的活兒之後,又跑到林子裡去拚命採集奪魂草和鬼花臉兒。幾天功夫,她的草鋪下、枕頭下,就像埋了定時炸彈一樣,被那些備戰的「武器」塞得滿滿的了。
現在,一到了晚上,她就忍不住悄悄地把手伸到枕頭下面,去摸索那些東西,猶如一個守財奴細數家珍。只有這樣,她才覺得心裡有了活氣,身上有了力量。
她一千遍一萬遍地想像著老八被毒藥麻倒,翻滾在地上,像一頭瀕死的野獸那樣垂死掙扎的情形,心裡就感到一陣陣快慰。
桔子在度日如年地等待一個機會。
事情奇怪得很,桔子越是盼望老八給她一個機會,結果卻越是相反。這些日子,老八像窺測到了她的心思似的,偏偏繞過桔子,不停地叫別的女人到他的窩棚裡去。
就在她心急火燎地等著老八再次召見她的時候,大鳳突然上吊死了。
頭天晚上老八叫大鳳去他的窩棚前,她還高高興興地哼著歌兒洗了澡,換了衣服。
她是幾個女人當中對老八的那套「天堂理論」最深信不疑的,怎麼可能自尋短見呢?
幾個女人突然感到不寒而慄。
早晨起來,桔子正要出門去洗臉,出去解手的蘭子連滾帶爬地跑回了窩棚,她一臉驚慌,嘴唇煞白,看見桔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手拚命推搡她,邊推邊回頭往林子裡看。
「啥事兒啊,快說話!」桔子拉住她就往外面走,剛走到門口,她一抬頭就看到了林子裡那恐怖的一幕。
大鳳的樣子就像一隻被獵人的槍擊中了的大鳥,正從樹上掉下來,還沒有來得及墜落在地上,就被樹枝高高地掛住了。
她身上穿著件黑色的衣服,四肢無比順從地往下耷拉著,只是那披散著長髮的腦袋,還像個頑皮的孩子那樣,調皮地往一旁歪著,好像對上天給她的命運安排有幾分不服氣。
一根細細的繩子深深地勒進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