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在我們家附近的民間傳說中,有些人落入河裡,就再也不會出現,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消失的非常徹底,好像人間蒸發一樣。對於這種離奇失蹤的人,家鄉人並不認為他們是死了,而是被龍王爺拉走填河,收了當自己的巡河兵丁。據說,每一年,龍王爺拉走填河的人是有數的,拉夠了數就作罷,拉不夠的話,那麼河道上肯定還會出事。所以沿岸的龍王廟每年舉行大祭之後,會有人把燒的硬邦邦的泥人穿上衣服推到河裡去,老輩人講,這樣做等於給龍王爺湊夠了人數,人數湊夠,活著的人走水就安全了很多。
在過去,我對巡河陰兵半信半疑,這個傳說至少流傳了幾百年,但幾百年間,到底有沒有人親眼見過,還是個未知數。當初村子裡的何老歪跟人閒扯,說自己跟老婆回山東老家的時候,見過陰兵出沒。
那是七六年**月份的事情,何老歪老婆娘家在山東高青,夫妻兩個回高青住了一個多月,將要回家的時候,遇到了那一年接連不斷的洪峰。從八月到九月,洪峰六次,縣裡組織老百姓護堤自救,但是那年的水實在是太大了,縣區內二三十個村子糟了水,房子塌了幾千間。何老歪不是當地人,不過公社裡的幹部不管那麼多,只要在村子裡住著,那就必須到河堤去搶險。
何老歪丈母娘家的村子附近,有一座當地最大的龍王廟,那座廟被傳的有點神,解放前就香火不斷,解放後,尤其進入文革,沒人敢再明目張膽的搞封建迷信,不過有些老人還是偷偷的跑去祭拜一番。
文革的時候,一群從淄博來的紅衛兵在各地搞破四舊,曾經想拆了這座最大的龍王廟。但是動手拆除的第一天晚上,三十多個紅衛兵裡,二十多個莫名其妙的吐血,一口一口的吐,止都止不住,把公社裡的人嚇壞了,唯恐這些革命小將會死在自己的地頭上,千方百計的勸,估計那些紅衛兵心裡也有點怯,找了個由頭離開村子,算是放過了那座龍王廟。
大水一來,整個村子都被淹了,沒有見過黃河決堤的人,可能想像不到洪峰來臨時是怎麼樣的狀況。毫不誇張的說,平時看上去堅固無比的黃河大堤,一旦遭遇到洪峰,就和餅乾泡水一樣,一個大浪頭一捲過來,大堤就被沖掉一大塊。當時,防汛隊,預備隊,還有當地的部隊都上了,死守在第一線。
大水一過來,鐵人都守不住,到最後實在不行了,防汛隊的人開始撤離。隊伍撤退時,電閃雷鳴,何老歪是外來戶,受當地人擠兌,被迫發揚風格,留在隊尾負責善後。在他將要離開時,衝垮大堤的水位已經很高了,一道道閃電劃過大雨淋漓的夜空,何老歪無意中回頭看了身後一眼,當時就嚇的差點尿褲子。
他看見很多很多赤著上身的人,不知道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一個個和木頭樁子似地,挺立在那座破舊的龍王廟四周。何老歪大喊大叫,最後還差點被當做舊社會封建思想餘毒拉去挨批鬥。
等到那次洪峰平息,整個村子被沖成了一片平地,所有的房子全部倒塌了,惟獨那座龍王廟,絲毫無損的留在原地,似乎連轉頭瓦塊都沒有少一塊。何老歪老實了,不敢再隨便說話,但是心裡就很清楚,那是因為大水過來的時候,有龍王爺的陰兵在守護神廟。
我一直把何老歪的話當成吹牛皮,當成個故事,聽聽就算了,但我完全沒想到,此時此刻,自己周圍就會出現這麼大片的陰兵。
"龍王爺怒了!"岸邊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一個個跪到地上,有人念叨道:"光天白日的,就派陰兵出來,這些排教狗日的無法無天,終於有人收拾他們了!"
山羊鬍子可能也聽到了這些咒罵,但他完全顧不上計較了,拚命讓人起錨開船,但是船錨好像在水底被什麼東西卡的死死的,七八條漢子使勁拉都拉不動,山羊鬍子又叫人過去幫忙,最後勉強把船錨拉了上來,然而船錨剛出水面,船上的人就看到兩邊的錨頭上,趴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兒,兩個小孩死死的抱著船錨,從水面抬眼望著船上正在拉錨的人。
"快開船!"山羊鬍子跑到船邊,撥開眾人,抬手甩了兩張畫好的黃表紙符,兩張符貼在兩個小孩兒的正臉龐上,一下子把他們從船錨打落到水裡。
鐺......
空船上的大鐘最後響了一下,嘎然而止。在鐘聲停止的那一刻,四周密密麻麻的陰兵一窩蜂似的湧到了大船船邊,不知道多少雙手齊齊伸出來,頂著大船的船底,我被吊在桅桿上,頓時就感覺大船猛的傾斜成幾十度,大船的人粹不及防,翻滾嚎叫著從甲板一端滾落到另一端。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些隨著空船出現的陰兵,是想弄沉排教的大船。
第十五章無休無止
陰風貼著河面不斷呼嘯,頭頂的日頭完全被一片厚重的烏雲遮蓋住了,排教的大船晃晃悠悠的傾斜成了幾十度,我被吊在桅桿頂端,鐘擺一樣的左右搖晃,船上的人亂成一團,我雖然暫時不會受到波及,但吊的這麼高,大船如果真的翻了,等下肯定會摔的非常慘。
我覺得很不對勁,黃河兩岸的人只要經常行船,那麼肯定多少肯定要遇上點怪事,傳來傳去的,就成為最原始的神鬼故事,那些故事基本上都發生在黃昏或者夜晚,這時候雖然烏雲蔽日,但終歸是白天,這些陰兵敢在白天露頭?
但是什麼都來不及說,大船越來越斜,山羊鬍子是有些本事,不過在這種情況下,那點本事就不夠看了,再也無法淡定下來,隨著一船人在甲板上滾動著,使勁扒著可以借力的東西,勉強支撐身體。一條龐大的河船像是耍戲法一樣,最後將要呈九十度直立在河面上。
排教的人噗通噗通不斷的落水,那條空船上吊著的大鐘微微一動,聚集成一片的陰兵好像驟然再次發力,已經傾斜到一定程度的大船轟的翻了個底朝天,在我將要觸及水面的那一瞬間,腳脖子上的繩子不知道怎麼脫落了,身子一甩,鑽進河裡游出去一段,重新浮出水面。
這時候,我忍不住回想起傻子在沒有被燒成灰之前所說的話,那種警告完全變成了現實。
在我落水的時候,所有的陰兵圍住了底朝天的大船,那些排教的人失魂落魄,哇啦亂叫。
嘩啦......
密密麻麻圍成一片的陰兵仍然像是木頭雕刻出來的一樣,沒有任何表情,大船被弄翻的同時,最前面的一排陰兵突然就像是一片泡沫,它們的身影頓時變的漸漸透明一般,煙氣一般的消散了,無影無蹤。緊跟著,後面的陰兵一排一排的,如同水汽揮發,很短時間裡,徹底消失在河面。
這讓那些落水的人長長鬆了口氣,從各個角落裡鑽出來,使勁游向大船,山羊鬍子無比的狼狽,身子浸透了水,像一根頂著頭髮的臘腸。
嗖......
那條吊著大鐘的空船在陰兵消失之後微微一顫,接著就箭一般的朝遠處駛去。我很想跟上它,但沒有那個能力。空船在視線中變成了一個黑點,這時候,我感覺身旁的水咕嘟嘟翻動了幾下,一條碩大的白鯉魚從水裡冒出來。
這條魚把我嚇了一大跳,但是它冒出來之後就繞著我游了幾圈,然後頂著我的身子,把我朝小船的方向推,我頓時明白了它的意思,身子一轉,飛快的游向小船,翻身跳到船裡,那條碩大的白鯉魚就在我的船頭引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有這條白鯉魚在,我總覺得划船的速度快了很多,小船嗖嗖的朝前躥著。
"這個娃子......給我......給我攔住他!"在大船旁邊剛剛穩住身子的山羊鬍子抬眼看到我的小船,當時就火了,這絕對是個記吃不記打的貨,自己的船被弄翻了,竟然死不悔改,立即讓人過來攔我。
排教的大排頭還有大造在放排人的心目中,擁有極高的威信,山羊鬍子一發話,兩個水性很好的漢子順勢就游了過來,想要扒著我的小船翻上去,但是還沒等他們完全靠近,水裡的白鯉魚閃身迎上去,從水裡嘩啦躍出來,魚尾巴啪啪的甩過去,當時就把兩個人拍的幾乎昏厥。
接下來,我沒有再受到任何阻撓,那條白鯉魚一直引著路,把我引到上游大概十多里的地方,身子一鑽,沒入水中,好像就此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空蕩蕩的河面,什麼都沒有了,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受過今天這樣的欺負,儘管有驚無險,但心裡依然隱隱約約的委屈,看著河面滾滾而流的渾水,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淚順著眼角就溢了出來。
"爺!"我哭著,沖那片空蕩的河面大喊:"你在哪兒!爺!你在哪兒啊!"
沒有人應我,身邊只有嘩嘩的流水聲,我駕著小船慢慢的朝前走著。很多年過去了,但當時的一幕我永遠無法忘記,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了人生第一次無奈,還有迷茫。
我呆呆的望著河面發愣,不知道多久之後,才意識到就算前面的路再難,我也要走。爺爺說過,人這一輩子,最多是個熬,王公貴族也好,販夫走卒也好,熬完這輩子,朝土裡一埋,大家就沒什麼分別了。那都是命,抗衡不了的。我打起精神,繼續朝前划動小船,到了河段這個位置,已經遠離了大小盤河村的流域,我沒有來過這兒,對地勢不熟,頭頂的日頭已經從雲層中露了出來,我獨自晃蕩了有幾個小時,天色一黑,我就打算找個地方落腳。
但是小船還沒有來得及靠岸,從正前方就衝出來三四條船,他們是順流而下的,速度非常快,那種船是平時各個渡口載人過河的船,輕便快捷,這段河道流速不快,船頭上站著幾個人,很多手電筒散發亮光,朝四周的河面上照射過去。天一黑,走船的基本都收船回家了,河面沒有多餘的船隻,在手電筒的照耀下,我還有腳下的小船立即成為明顯的目標。
小船被對方鎖定,就那麼一兩分鐘的功夫,我聽到船上有人大聲喊著:"就是這娃!"
光線一時間有點混亂,雜七雜八的全部照到我身上來了,藉著光亮閃動的機會,我隱約看到最前面那條船上,站著幾個排教的人,他們的大船翻了之後,估計是走陸路趕回去報信的。
除了那幾個略顯眼熟的漢子,船頭上還站著一個看上去最多十**的女孩子,叉腰站在船頭,她的頭髮黑烏烏的,很長,在後面用紅頭繩紮了個馬尾辮,身上穿著一身紅衣,看上去惹眼但又很颯爽。跟其它常年行船走水的人不同,她估計沒有做過什麼出力活,臉皮子白淨淨的,模樣是挺好看,但臉上隱隱帶著股霸氣。
"九妹!就是這娃!沒錯!"一個旁邊的漢子遙遙指著我,扯嗓子叫道:"就是他!"
"找你找的好苦。"那個女孩子冷哼了一聲,隨意擺了擺手,道:"搬傢伙。"
一面這輩子我見過的最大的大鼓,被人從後面搬到了船頭,排教最初走水的時候,靠大鼓開路,後來日子久了,那面祖鼓就會被珍藏起來,作為鎮場面的看家貨,平時不會隨意拿出來用,除非有什麼鎮不住的東西,排教人才會請出祖鼓。
大鼓搬動到船頭,從船上又放下來幾條舢板,十多個壯漢子駕著舢板朝我這邊猛衝。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在這條水路上,我的小船絕對跑不過對方,如果這時候調頭逃跑,不用多久就會被截在半途。身在水道,被截住的話就等於成了一隻甕中之鱉,連跑的路都沒有。我止住心頭的慌亂,隨手一撐船篙,朝岸邊劃去。他們的大船無法真正靠岸,我只能朝陸路上跑,運氣好的話,可以藉著天色脫身。
小船本來距離岸邊就近,不等它靠岸,我就縱身跳下來,踩著齊腰深的水,一路奔向岸邊。舢板上的人窮追不捨,三條大船也在靠近,船上的人呼啦啦跳下來一片,我跑的飛快,甩著一身水珠子登上河岸,天氣始終不好,入夜之後月隱星稀,黯淡的光讓我有點看不清前面的路,但什麼都顧不上想,一腳高一腳低盡全力逃竄。
"娃子!這個梁子咱們算是結下了!"有人在後面一邊追一邊恐嚇道:"停下!給你留條命!要讓咱抓到你,點你的天燈!"
"龜孫......"我吐了口唾沫,不敢回話,唯恐憋著的那口氣一鬆就會被追上。雖然對這裡的地勢不熟,但沿河兩岸的河灘大多都是那樣,我跟爺爺巡河那麼些年,體力還算不錯,撒丫子玩命一般的跑出去一里多地,這應該是一片荒灘,不知道誰種下了大片的瓜,至少十來畝,我繞著瓜田繼續跑,那個紮著紅頭繩的女孩子身輕靈敏,跑著跑著就越過十幾個大漢,離我最多十幾米的距離。
"九妹,你退後一些。"一個漢子道:"這娃好像有點邪門,別遭了他的道。"
"我就不信邪!"女孩子可能很倔,不理會旁人的話,看樣子非要親手逮到我才甘心。
他們越是這樣,越讓我覺得自己被抓到後下場會很慘,所以不要命的跑,繞過瓜田之後,地徹底荒了,我隱約記得這裡應該是川字崖村的地頭,但從來沒有來過,不知道村子的具體位置,無奈下只能慌不擇路的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