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女孩兒一邊哭,一邊講,事情過去很久了,她爹死去的時候,她大概只有四五歲,但是這種悲事,給她的印象很深刻,一直到今天都無法忘懷。
在我聽她講述這些時,心裡就猛的一震,雙手微微的發抖。因為她爹死去的過程,跟我爹那麼的相像。
這女孩兒必然就是河鳧子七門中孫家的孫女,她家和我們陳家一樣,人丁不旺,在她小時候,她爹也保持著巡河的習慣,只不過和我家巡河的地段不在同一處。那一年,她四歲,還住在陰山峽外面,父母親出去巡河,許久都沒有回來,深更半夜時,母親一個人失魂落魄的跑回家,哭天抹淚,說她爹死在河裡了。
她爹是被浮屍纏死在水裡的,同樣是直立在河裡的鐵爪屍,一群沿著河岸尋找屍體的死者家屬遇見了她爹,苦苦央求幫忙打撈屍體。其中有個年輕女人,挺著大肚子,跪在河岸上哭,她爹跟我爹一樣,當時還年輕,一腔熱血,儘管知道危險,卻經不住對方哀求,最終冒險下水,再也沒能上來,活生生死在河裡。她爺爺趕過去的時候,她爹的屍體還在水面飄著,可能因為這件事,她爺爺心灰意冷,什麼事情都不想做了,帶著她搬進了陰山峽。
我心裡就想,孫家和我家一直沒有來往,至少沒有明面上的來往,相距又這麼遠,我爹的死,和著女娃娃父親的過世,絕對不會是一種巧合。
我就覺得,有人故意在害他們。
咯崩......
我正想著,老鬼的身體猛然一抖,拳頭緊攥,骨節一聲聲的爆響,他額頭上的青筋來回跳動了兩下,咬著牙道:"河鳧子家的後人,就這麼讓人糟踐!老子這次出來,不想惹事,但是看起來,不攪個天翻地覆是不行了!"
那女孩子可能心裡孤苦的很,聽到老鬼要替她家出頭,哇的就哭出聲了。老鬼頓了頓,道:"娃子,不哭,你爺和爹都死了,爺給你做主。"
我當時那個年紀,爭強好勝的心很重,我也可憐這女孩兒,但是平時老鬼對我說話要麼就凶巴巴的,要麼就愛理不理,我心裡那個酸勁兒一股一股的朝上冒,覺得老鬼厚此薄彼。
"她爹和爺都死了,一個人孤苦伶仃,你起碼還有個爺,她有什麼?"老鬼轉眼看看我,似乎知道我撇嘴擠眼是因為嫉妒了,慢慢道:"死了兒子的爹,心裡苦,但沒了爹的娃子,心裡何嘗不苦。"
聽了老鬼的話,我頓時就覺得慚愧,低著頭不敢出聲。
老鬼動手把山洞裡的屍體安葬到了陰山峽,前後忙了很久。女孩子給我們拿了些吃的,是她在峽谷外頭的沙土地裡種的紅薯還有花生,沒有糧食。
"爺,你吃。"女孩子捧著一把花生遞給老鬼,又轉頭給我抓了捧,道:"哥,你吃。"
"娃子。"老鬼接過食物,卻一口都沒吃,摸摸那女孩的頭髮,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七七。"女孩子站在老鬼面前,儘管她也隱隱知道,我和老鬼跟她們孫家有很深的淵源,但是畢竟不熟悉,說話怯生生的,低頭揉弄著自己的衣角,小聲道:"我爺說,我生出來的時候可胖,七斤七兩......"
"好,七斤七兩,七七。"老鬼笑了笑,慢慢拿了顆花生放在嘴裡嚼:"以後不要再哭了,好好吃飯。"
當天我們就離開了陰山峽,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到什麼地方去,老鬼就跟我說,要去找個東西。他沒有明說要找什麼,但我卻有種感覺,河鳧子七門的老祖爺,都是斷了一隻手的人,我爺爺離開之前再三叮囑我挖出的東西,就是一隻斷手,這些線索連在一起,就讓我覺得,斷手,肯定是很重要的東西,而且,河鳧子七門七家,每家都會有一隻。老鬼想找的,是孫家留下的斷手。
"是不是,要找那隻手?"我試探著問老鬼。
"你怎麼知道?"
我把自己的猜測說了下,反正老鬼本身就是七門裡的人,這些對他來說都不是秘密,無需隱瞞。
"你這個娃子,終於讓老子看到了一點點盼頭。"老鬼道:"猜的不錯,是要找那隻手。"
"要去哪兒找?幹嘛不在陰山峽裡頭找?"我道,孫世勇最後十幾年都是在陰山峽裡度過的,如果要藏什麼東西,我估計會藏在陰山峽裡頭。
"你不懂。"老鬼道:"家裡不斷後,一代傳一代,那東西肯定不能離身太遠,但家裡斷了後,東西必然會放進祖墳。"
河鳧子死後,下葬的時候不起墳頭,埋進去之後,墳地是平的,外人看不出來,就算本家人,也只記得大概的位置,每年清明還有鬼節,家裡人就在墳地旁邊畫圈燒紙上供,等到過了幾代,子孫可能對具體的下葬位置也很模糊。這是一種保護措施,每個河鳧子,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們不想讓人挖自己的墳。
"娃子,你爺叫你挖出來的東西,你放在哪兒了?"
"在家裡。"
"胡搞!"老鬼瞪著眼睛道:"那東西放在家裡,安穩麼?"
我歎了口氣,整個小盤河村已經空了,誰還會去家裡亂翻東西,再說那只斷手被我放到了正屋的房樑上,即便遭了賊也不會丟。
"我一直想問問。"我朝老鬼身邊湊了湊,小聲道:"那隻手,是做什麼的?"
第二十九章蛤蟆逃命
那只斷手有什麼用處,這一直是我心底的一個謎,我望著老鬼,希望他能給我答案。
"那是河鳧子七門的老祖爺留下的東西。"老鬼道:"娃子,這個事情你不要問,你爺心裡對這些很清楚,他不說,是怕你守不住,有的事,遲早會知道。"
"又是這句話......"我嘟囔了一句,其實我知道老鬼說的有道理,但心裡總是不服。
"娃子啊,老子和你這麼大的時候,也總是跟在老輩人屁股後面問個不停,總覺得自己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就和撿了大便宜一樣。"老鬼背著手,帶著我和七七朝前走,道:"但是現在想想,就知道當年自己有多蠢,老子時常在想,如果一直不知道這些事情,那老子這輩子,是不是可以活的更輕鬆一點。"
"你要真覺得心裡憋屈,可以跟我說說嘛,我也不會外傳的,我嘴巴很緊。"
"你知道那河裡,埋著什麼嗎?"老鬼指了指不遠處已經開始漲水的黃河,道:"就在河底。"
"這個我怎麼會知道,如果知道就不問你了。"我一邊回答,心裡一邊獨自琢磨,老鬼這句話肯定不是信口開河,河鳧子巡河,鎮河,並非沒有道理,他們從生到死都不離開這條河,說明,河裡有他們要守護的東西。
"七門河鳧子,七尊護河神,娃子,老子保證,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真的知道了這些事,你也會和老子一樣,追悔莫及。"老鬼頂著河風,背手而行,一頭黑白參雜的亂髮被吹的迎風舞動,道:"這事關係重大,就像一座山,在老子心頭壓了幾十年,卸也卸不掉,只要活著一天,就要被壓一天,那滋味,你不懂。"
"能有多大的事?"我不以為然,爺爺偶爾喝酒,喝的多一些就會跟我說,頭掉了至多碗大個疤,沒有什麼大不了。這是黃河走水人慣有的心態,因為每天都在刀尖上打滾,心胸沒那麼寬,就吃不了這碗飯。
"你真覺得做個河鳧子,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老鬼嗤之以鼻:"老子不耐煩跟你這樣不懂天高地厚的娃子胡扯淡,前頭說的話,轉臉就忘個乾淨,老子沒告訴過你這條河是怎麼來的麼?你以為禹王當年治水,真治的是水?老子告訴你,他治的,是河底下的東西,算了算了,不知道屎香屁臭,老子犯不上跟你扯這個急。"
說著,老鬼甩袖子就自己朝前走,我趕緊追,心裡想著他雖然氣沖沖說了一番話,但那好像不完全是氣話,裡面帶著某些隱秘。他說過黃河是許久之前有人開出來的河,這種說法讓人難以置信,可是我跟著老鬼這幾天,總覺得他不是開口就胡謅的那種人。
黃河的河底,是什麼?大禹治水,治的不是水?
我還追著問,但老鬼一句都不肯再說,我拿他沒辦法,只能轉頭去跟七七說話解悶。七七在陰山峽裡呆的久了,一出來就覺得不習慣,她是那種比我見識還少的女孩子,純真的有些可笑,又讓人心疼。她用水洗乾淨了臉,儘管臉色很蒼白,不過模樣俊俏的緊,我和她年紀差不多,講了很多事給她聽。七七偶爾會笑,可是眉宇間總有種怎麼都丟不下的憂鬱。
孫家的祖墳在什麼地方,我不清楚,老鬼也只是知道大概的地方,那麼多年過去了,當地還不知道有沒有發生變化。河水已經開始四處蔓延,順著過去汛期時衝出來的水道和河淤塘四溢出來,河面上的行船幾乎斷絕了,老鬼帶著我們走了五天,才到了孫家當年的祖地懷西樓。
黃河兩岸的村子太多了,過去的自然村,解放後的行政村,就算總是走船的人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村子都記在心裡。我對懷西樓村的印象完全來自別人的講述,據說那裡在解放前有一座戲檯子,有戲的時候,附近的人會經常過來看。民國初期,軍閥在那邊打仗,村子荒了,戲檯子還留在原地。有個從河南信陽過去的戲班子,本想到開封落腳,走到懷西樓附近的時候,遇見有人請他們去唱戲。如果是當地的戲班子,可能馬上就會懷疑,因為一打仗,村子裡的人跑光了,怎麼還會有人請戲班過去唱戲。但外地的戲班不瞭解情況,反正半路接個活,掙些錢也是極好的,所以立即就答應了。
但是等到真正開戲,戲班的人才開始發慌,戲檯子在村口,一共只有兩個觀眾,一老一少,蹲在戲檯子前頭,看他們唱戲。戲班班主跟兩個人搭過話,年齡大些的那個表情木然,一句話不說,年紀小笑嘻嘻的望著戲台上唱戲的人,嘴角口水直流。戲班班主就覺得不對,戲一演完,匆忙就想帶著人走。一直到所有的人收拾好行頭準備連夜離開的時候,猛然發現,戲班裡那個最年輕的小花旦,被困在戲檯子上下不來了。
戲班子的人跑過去救,但不管誰接近戲台,就會感覺好像有人在用力把他朝外推,那力量很大,一群人眼睜睜看著那個年輕的小花旦在戲檯子上哭,卻無能為力。
小花旦在戲台上被困了兩天,第三天快要天亮的時候,就吊死在戲台前頭。之後,懷西樓村的人陸陸續續返回家鄉,但是只要入夜,時常都有人能從空蕩蕩的戲台裡聽見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後來,這座戲檯子被拆了,不過夜間的時候,已經拆掉的戲台原地,經常會有白影子在飄,附近膽子大又覺得好奇的人專程跑過去看,一來二去,越傳越懸,懷西樓就是這樣出名的。
一般來說,生在這個村子,那麼死後的墳地肯定就在村子旁邊,不過孫家是河鳧子,墳地很隱秘,離村子不遠也不近。汛期到了,村裡的人很忙,老鬼不想跟生人多打交道,帶著我們繞路走,河灘基本都是沙土地,不長糧食,我們走到離懷西樓大概六七里的地方,老鬼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