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水娃,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老子壞了規矩,不自罰,怎麼堵人家的嘴。"老鬼頭上的汗順著已經白成一片的頭髮裡一股一股的流到臉上,對我道:"老子鋼筋鐵骨,這點傷,三五天就好,不算什麼。娃子,你要記住,男子漢大丈夫,得站著活,被人戳著脊樑骨,那滋味比三刀六洞更難受。"
我嗚咽著,眼淚不爭氣的一直在流淌,我根本不想做什麼大掌燈,此時此刻,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讓這個鎮河鎮了半輩子的老頭兒能多活幾年。
三刀六洞,無聲卻又充滿了震懾,老鬼丟下刀子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巴。宋大武的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什麼,但是老鬼已經做到這一步,即便胡攪蠻纏,對方也沒有理由。
"老子犯了規矩,已經自罰,現在,該說說你們幾家的事了。"老鬼慢慢裹著傷,頭也不抬的道:"老子二十四歲鎮河,十年之後該誰接班?二十年後該誰接班?輪到自家鎮河,畏縮不前,有意逃脫,該怎麼說?三刀六洞都是輕的!誰犯了規矩,自己站出來!"
幾個老傢伙頓時臉色發綠,誰都不敢再放一個屁,老鬼並不想真的捅誰幾刀,看著一群人都不敢說話,接著道:"老子是七門長門,現在說話,作不作數?"
"大哥,作數的,肯定作數。"宋百義和其他幾個老傢伙擦著臉上的汗,爭先恐後的點頭,唯恐自己會慢一點。
"那就好。"老鬼停手起身,把我朝前面慢慢推了一下,道:"老六的孫子,陳近水,七門大掌燈!"
第三十六章離別之痛
七門大掌燈!
老鬼的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眼睛全部投向我,頓時,身上就好像突然壓上了一座山,沉重的要死。時代不同了,環境也不同了,過去的很多事情都在無形中變化著,但某些東西,意義非凡,七門大掌燈,就算是個虛名,但同樣要讓人背負上一個大包袱。
"是老六的孫子。"有人道:"長的跟老六當年的確有點像。"
"反正都是七門的子弟,年輕人有活力,腦子好使,我們這些老傢伙跑跑腿,其實也是好的。"
老鬼一聲不響,聽下面那些人絮叨了半天,我轉頭看看他,他的臉有點蒼白。
"好了,不要再囉嗦了,下面的小輩都出去。"老鬼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腿上的上雖然包好了,但是我看著還是覺得一陣說不出的難受,他望望已經不怎麼敢作聲的宋家兩個孫子,又收回目光,道:"老子和你們說些事情。"
"都出去吧,出去。"宋百義趕緊就趕著下面那些小輩朝外走,隨後把屋子的大門關上。唐家那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有點點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顯得茫然。
"你也坐下聽聽吧,剛才那兩個小王八蛋說的惱人,但有句話還是對的。"老鬼對那女人道:"世道不一樣了,過去的老陳規該改就要改,唐家還是唐家,兒子丫頭,都是唐家的種。"
幾個老輩人坐在一起,這都是當年和我爺爺同輩的河鳧子,儘管有的洗手多年,但河鳧子世家中的那些秘聞,都藏在他們心裡。
"大哥,事情到底怎麼個章程,你說說,讓我們心裡有個底。"
"你們跟著大掌燈就好。"老鬼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我看得出來,他想盡力走的穩一些,但腿上受了傷,由不得他自己。他從窗戶朝外面望去,慢慢道:"老子要出去一趟。"
我還小,對過去的事知道的不多,所以老鬼這麼一說,我暫時還聽不出是什麼意思。但幾個老傢伙心裡雪亮,相互看了看,宋百義就試探著問道:"大哥,你是要到西邊去?"
"西邊就是根,不管行不行,老子要去試試。"
"話是沒錯的,只不過......"宋百義道:"當年的大掌燈,就是去西邊,然後一去不回的,咱們一家人,不能說不吉利的話,但是,要是大掌燈沒事,好歹都會回來的......"
我對這些陳年舊事瞭解的的確太少,是後來慢慢才清楚的。河鳧子七門上一代的大掌燈是老鬼的父親,老鬼年輕的時候被派去鎮河,他父親孤身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大掌燈沒有了,七門陷入混亂,接著就散成了一盤沙。
說到底,為了鎮河,老鬼丟棄了太多,半生飄在河上,親爹親兒子都沒有機會再見最後一面。我心裡越發不是滋味,總想勸他,可是場合不對,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這個就不用說了,老子心裡有數,你們做好自己的事。"老鬼看著幾個人,道:"大掌燈還小,上上下下,要靠你們提點,老子一輩子從不謝人,但這次,要替他先謝你們幾個。"
"這是哪兒的話,都是該當的,該當的。"
原本,我想從他們幾個的交談中得到一點別的線索,但是幾個老傢伙心照不宣,很多話都不說透,老鬼交代了幾句,事情就算談完了。實際上,我確實沒有什麼用處,只不過老鬼要遠行,我坐鎮在這兒,讓七門有個名義上的主心骨,不至於和以前那樣散的亂七八糟。
"大哥,什麼時候動身?"
"怎麼,急著要趕老子走?"
"不是不是,怎麼可能有那意思。"幾個老傢伙賠著笑臉道:"只是問問,兄弟們要準備準備。"
"就這幾天,現在,老子要你們做點事。"老鬼道:"把王鍾請出來。"
老鬼說的王鐘,是河鳧子七門歷代相傳的最重要的一件東西,那是一口很大的銅鐘,具體有多少年,誰也說不清楚。這口大鐘一直都被珍藏,但其實沒有別的用處,唯一能用的,就是七門輪流鎮河交接時,大鐘抬到河灘,鐘聲一響,無論鎮河的河鳧子有多遠,都能聽到。
幾個老傢伙有點迷糊,河鳧子鎮河,那是最要緊的事,如果不到交接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敢把鎮河的河鳧子招回來,他們心裡不清楚,但我就忍不住一陣緊張,老鬼剛剛拉了爺爺去頂班,現在又要用王鍾招他,只有一個可能:老鬼不再信任爺爺了。
我心裡緊張,卻不敢說出來。下面幾個人聽了老鬼的吩咐,馬上就去著手準備。老鬼默默坐在原位上,許久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我小心翼翼陪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扶著我的肩膀,站起來,道:"娃子,走吧,到河灘去看看。"
"是不是?"
"是。"老鬼知道我想問什麼,點點頭,慢慢道:"老子還是想看看,老六,到底聽話不聽了。"
我感覺一陣憋屈,一陣說不出的難過,雖然跟老鬼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已經知道了。我不願意讓老鬼跟爺爺之間發生什麼衝突,無論他們誰受傷了,誰死去了,對我來說,那都是沉重的打擊。
但是我阻止不了什麼。
宋百義他們幾個抬出了王鐘,已經五六十年沒有用了,巨大的王鍾要三兩平板車合在一起才能拖的動,上面佈滿了灰塵和銅銹,我看著這口鐘,略略覺得有些眼熟,再一分辨,就發現這口鍾和那艘空船上的招魂鍾很像。
汛期的河灘都是水,三輛大車拉著大鐘,一直走到實在走不下去時才停在齊膝深的水裡。老鬼不顧腿上的傷,默默站在水中,眺望著大河。鐘聲被敲響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角來回跳動了幾下,儘管他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心裡和我一樣的忐忑。
他希望當年拜把子的兄弟,不會讓他太過失望。
活了這麼多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心裡怎麼想,跟現實會怎麼樣,完全就是兩碼事。
當年的黃河灘上,老鬼失望到了極點。大鐘被連著敲了很多次,一群人守在河灘上默默的等。老鬼就站在水裡,誰勸都不聽,使勁望著河面,但是河面上始終波瀾不驚,那口石頭棺材沒有出現,爺爺也沒有出現。在那時候,我心裡就突然產生了一個很不好的念頭,爺爺,他是什麼立場?難道排教的那個漢子講的都是真的?他是七門的人,為什麼又要和七門作對?
不由的,我想起了老鬼之前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七門裡的人,好壞都寫在臉上,誰是什麼樣子,看看就知道了,惟獨陳六斤,像一團霧一樣,沒人能夠看得透。
"罷了吧......"老鬼在水裡站了整整兩天,不吃不喝,一直到腿上的傷口被泡的發白髮脹,那口石頭棺材,依然無影無蹤。他好像洩氣了,也累了,慢慢的轉過身,可能是站的太久了,剛剛一動,老鬼的身子就猛的一歪,差點摔倒在水裡。
我趕緊扶住他,老鬼的嘴唇哆嗦著,蒼老的好像弱不禁風,他的眼神裡茫然,而且失落,他好像在說話,但是聲音很低,我扶著他朝回走,聽了很久,才聽清楚他一直念叨著一句話。
"老六,你到底是怎麼了?是怎麼了?"
我心酸的不行,把他扶到河灘邊上,當老鬼面對下面那些人時,臉上的失落就完全看不見了,他挺了挺腰身,對宋百義道:"老子走了之後,大掌燈帶著你們巡河,要找到老六。"
"可是,他在鎮河啊。"
"老子讓找,你們就去找,已經這時候,還鎮什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