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節
無數只正在拚命朝外伸著的手隨著老鬼一聲怒吼,好像猛然頓住了,浮出爛泥一半的頭蓋骨硬生生停在半途,老鬼抬腿朝前走了一步,又是一聲大喝。
「回去!」
在那一刻,我有點驚呆了,過去聽爺爺說過,我們陳家的老祖爺半夜經過墳地,一聲大吼能把亂糟糟的鬼火都壓下去,那時候總覺得爺爺是在誇大其詞,但看著眼前的老鬼,我突然就相信了。
很多年過去之後,每每回想起往事,許多人的影子都會在腦海裡來回的閃現,但是讓我記憶猶新的,還是陰山峽中,老鬼那道挺的筆直的身影。
「給老子回去!」老鬼第三次出聲如雷,他的眼睛完全睜開了,有一種無所畏懼的光芒在閃爍。爛泥中無數浮出一半的頭蓋骨突然就縮了回去,緊跟著,密密麻麻的手也收回泥窩裡,消失的很徹底。之前還沸沸騰騰的泥窩子立即平靜下來,那股攜裹著人吼馬嘶的陰風也彷彿無影無蹤了。
我心頭的緊張也因為老鬼的威猛而平息下去,他站在泥潭旁邊,久久都沒有回頭,我走過去輕輕拉拉他的衣袖。老鬼慢慢的轉臉,那雙睜的很圓的眼睛重新瞇了起來,自失一般的搖搖頭,望著我,道:「我,老了。」
我一下子沒能明白老鬼在說什麼,但他的語氣裡,老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
「倒退回去二三十年,老子吼一下,就能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鬼東西都震回去。」老鬼轉身繼續貼著石壁朝陰山峽深處走,一邊道:「要是沒記錯,老子今年大概七十四了,大半輩子都在鎮河,若不是那樣,七門不會散成一盤沙,我那傻小子,也不會臨死了都沒人救......」
我第一次覺得老鬼和其他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喜歡絮叨,喜歡說說過去的事。但是他像是自言自語,我沒發插話,跟在後面默默的聽。
「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老子活了一輩子,還是弄不明白。當年的槐樹林子,七個人一個頭磕在地上,對著關老爺喝了血酒,發了毒誓,老子以為那都是真的。」老鬼停下腳步,回頭對我道:「娃子,你知道不,我那傻小子臨死的時候,宋老五就在跟前站著,他不管,要是伸伸手,狗娃子說不定就能活下來......」
我心裡震了震,難怪老鬼在去抱柳村的時候,火氣顯的那麼大,也難怪宋百義看見老鬼的時候心虛的站都站不穩,有些話,他們沒有明說,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但誰是什麼樣子,彼此心裡有數。
老鬼可能心裡孤苦,被往事撩動的有些難以自制,不過說了一會兒,他就閉上嘴巴。我們朝陰山峽裡走的越深,光線就越黯淡,頭頂籠罩著一層灰霧,陽光照不進來,老鬼拿了一盞氣死風燈,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團鬼火。
峽谷入口的那片泥窩子總算是走出去了,眼前遍地都是遺骨,一層疊著一層,當年黃河兩邊每次大戰之後,死屍幾乎都是胡亂拋進來就算完事,最初的時候,還有人搬進來一些薄皮棺材,讓死去的將士有個安身的地方,但是後來就沒人管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到那麼多屍體的遺骨,儘管知道都是些沒有生命的骨頭架子,不過在爛泥潭的時候就把我嚇住了,一直到現在心裡還在發顫。
老鬼若無其事,我們朝前走了大概有五六十米,地面上的骨頭架子彷彿被人收攏過,隱約擴出一條路,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們眼前出現了一座模模糊糊的小山,幾乎把通往前面的路堵死了。
「有山,咋辦,要翻過去?」我問老鬼道:「到底還要走多遠?」
「翻個錘子。」老鬼道:「娃子,你的眼睛用來撒尿的?你瞅瞅那是山麼?」
老鬼如果不說,可能我真的會產生混淆。說著,他又走了幾步,把手裡的氣死風燈舉過頭頂,這點光線不足以讓視線完全清楚,但是有了他的提示,我再仔細看看,就猛的抽了口涼氣。
棺材,密密麻麻的棺材,雜亂無章的堆積在一起,一摞一摞,攏的像一個小山頭。時間過的久了,棺材爛的千瘡百孔,我不知道棺材裡面還有沒有什麼東西,但那麼多堆在一塊兒,隱約還露著半截沒有清理掉的人腿骨,淒慘又可怕。
我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從右邊還可以勉強走過去。但是老鬼的眉頭漸漸皺的很緊,站在距離棺材山還有二十來米的地方,腳步像是在地面上生根了一樣,紋絲不動。
「娃子,找好退路。」老鬼捲了卷自己的衣袖。
「又怎麼了!」
棺材山裡突然發出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響,聲音不高,但接連不斷,茂密如潮。那種聲音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啃棺材板子,讓人聽著牙根子都發癢,又好像沉睡了許久的東西驟然復甦過來,龐大的棺材山彷彿隨著這些響動而活了。
啾啾......
這時候,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兩下怪怪的聲響,那聲音像是笛聲,又好像是人嘴裡含著一片草葉子吹出來的聲音。
轟隆......
這陣輕輕又怪怪的聲響,就好像是一個訊號,本來就響聲不斷的棺材山突然塌下去一片,一片黑壓壓的東西,像是一大波翻湧的浪潮,從棺材山裡洶湧而來,地面瞬間就被這東西鋪滿了。
「老天爺!」我站在老鬼身後,看到這些洶湧而來的東西,雙腿立即開始抽筋,臉都綠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親眼目睹
這女孩子一哭,我心裡之前的怨氣就少了些,仔細想想,她一個女娃子,為了自保,對付擅闖到陰山峽來的外人,也不算過分。想到這兒,我也放下手裡的鞭子,打量著她。從她的講述裡,可以聽得出她爺爺像是出了什麼事,我心裡就有點急,小聲催促老鬼,要他趕緊過去看看。
「娃子,我跟你爺好些年的交情了,帶我去看看他,行不?」老鬼對女孩子說了一句,之後又衝我輕輕搖了搖頭,他的表情說不出的沉重。
不知道是不是老鬼柔和的語氣讓女孩子放下心裡的戒備,甚或是河鳧子七門裡頭人與人之間存在某些感應,老鬼這麼一說,女孩子就跟著點點頭,捏著手裡一根小管子,放在嘴邊吹了吹,那種剛才讓我頭皮都發麻的啾啾聲又一次傳出,不過隨著這陣聲音,圍在不遠處那些蟲子還有老鼠潮水一般的退到了不遠處的棺材山裡面。
女孩兒帶著我們走,她對這裡的環境熟悉到了極點,彷彿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一步路。我們一直走到陰山峽的最深處,那邊的遺屍雖然都被清理光了,但陰風裹著灰雲,在頭頂上流雲般的翻動。我們在峽谷深處右邊的石壁看到了一個洞,洞被爛布簾遮擋著,估計是住人的地方。
「就在這裡。」女孩兒指了指布簾遮蓋的洞口,回頭看看我和老鬼,她雖然止住了哭,但眼睛還是有點紅,可憐巴巴的等著老鬼說話。
「看看吧。」老鬼的表情更深沉,他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腳步變的很慢。
山洞口那塊布簾子被掀開的一瞬間,一股很難聞的臭味就順著裡面飄了出來,陰山峽裡頭本來就不怎麼好聞,但這股氣味尤甚,我不由皺起眉頭,洞不大,但光線更黯淡了,老鬼手裡的燈折射出去,我依稀看到裡面坐著一個人。
那人一動不動,我看的不怎麼清楚,只能看到他的頭髮和鬍子長的雜長紛亂。但是當我聞到山洞裡那股氣味的時候,頓時就知道老鬼臉龐上那種沉重的表情從何而來。山洞裡飄著一股屍臭,雖然已經不濃,卻隱隱中說明,那個坐著的人已經死了很久。
「世勇......」老鬼低低的念叨了一句,身軀晃了晃,抬腿就走進山洞,我跟在後面,只走了那麼幾步,心裡的猜測就成真了。山洞裡坐著的那個人爛的斑斑駁駁,死了最起碼有半年左右。
這是河鳧子七門裡的人,默默無聞的死在了陰山峽裡,那情景悲涼又讓人心酸,我的餘光看到女孩子站在山洞一角,眼巴巴的看著老鬼還有那個已經死去很久的老人。這時,我似乎理解她的心情,自幼長在這種地方,幾乎沒有見過外人,當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也遠走之後,她一個女孩子,能做什麼?她守著祖父的屍體,心裡固執的認為,爺爺沒死,只不過不想理她而已。
想著,我的眼睛就酸了,因為也想到了自己的爺爺。
說實話,那具屍體真的慘不忍睹,看一眼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但是老鬼絲毫不以為意,他舉著燈,在屍體面前站了很久很久,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歎了口氣。五十年歲月,這世間說不上滄海桑田,可很多東西,已經物是人非。
「娃子。」老鬼慢慢轉過身,走到女孩兒身邊,輕聲問道:「你爹在什麼地方,你有沒有叔叔,伯伯?」
我有點嫉妒般的看著他們兩個說話,老鬼的語氣不但柔和,甚至還一絲不易覺察的慈祥。我瞬間就有點恍惚了,這個人,他到底是怎麼樣的?在石頭棺材裡初見的時候,他顯得那麼可怕又陰森,緊跟著,小盤河一村的人都被殘酷的拉去填河,這些事情讓我始終覺得,他是個鬼,冷冰冰的鬼。但之後的經歷,卻讓我心裡對他的印象一點點的改變。
「爹走了,掉到河裡,在河裡飄著。」女孩兒總是哭,說著又忍不住,眼淚汪汪道:「我爺帶我把爹撈出來,埋到那邊了。」
女孩兒一邊哭,一邊講,事情過去很久了,她爹死去的時候,她大概只有四五歲,但是這種悲事,給她的印象很深刻,一直到今天都無法忘懷。
在我聽她講述這些時,心裡就猛的一震,雙手微微的發抖。因為她爹死去的過程,跟我爹那麼的相像。
這女孩兒必然就是河鳧子七門中孫家的孫女,她家和我們陳家一樣,人丁不旺,在她小時候,她爹也保持著巡河的習慣,只不過和我家巡河的地段不在同一處。那一年,她四歲,還住在陰山峽外面,父母親出去巡河,許久都沒有回來,深更半夜時,母親一個人失魂落魄的跑回家,哭天抹淚,說她爹死在河裡了。
她爹是被浮屍纏死在水裡的,同樣是直立在河裡的鐵爪屍,一群沿著河岸尋找屍體的死者家屬遇見了她爹,苦苦央求幫忙打撈屍體。其中有個年輕女人,挺著大肚子,跪在河岸上哭,她爹跟我爹一樣,當時還年輕,一腔熱血,儘管知道危險,卻經不住對方哀求,最終冒險下水,再也沒能上來,活生生死在河裡。她爺爺趕過去的時候,她爹的屍體還在水面飄著,可能因為這件事,她爺爺心灰意冷,什麼事情都不想做了,帶著她搬進了陰山峽。
我心裡就想,孫家和我家一直沒有來往,至少沒有明面上的來往,相距又這麼遠,我爹的死,和著女娃娃父親的過世,絕對不會是一種巧合。
我就覺得,有人故意在害他們。
咯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