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直接打給市局刑事技術處,找劉思緲副處長!」蕾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20分鐘以後,劉思緲匆匆趕來,這位大名鼎鼎的刑事鑒識專家,剛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羊脂玉一般潔白的瓜子臉上,雙目盈盈如水,黛眉渺渺含愁,兩瓣紅唇恰似雪中一顆櫻桃……雖然是素顏,雖然身著黑色的警服,卻無論如何掩不住絕倫的美麗,就連一向自認為漂亮的唐小糖也看得發癡。
劉思緲早就習慣了周圍人對她的驚艷,逕直走到蕾蓉身邊,叫了聲「姐姐」,然後問了一句「你還好吧」?
蕾蓉知道她問的是「那件事情」,淡淡一笑。
心高氣傲的劉思緲,同性朋友和異性朋友的數量統統為零,唯獨對蕾蓉十分敬愛。一來她覺得蕾蓉善良大度,能包容她那不時發作的大小姐脾氣;二來她十分欽佩蕾蓉在業務上的水準;三來她雖然覺得蕾蓉遠遠不如自己漂亮,但那種舉手投足間都優雅而穩重的熟女氣質,相當迷人。
見蕾蓉笑得輕鬆,劉思緲鬆了口氣,指著桌上的包裝盒:「這個?」
蕾蓉點了點頭。
劉思緲立刻吩咐跟她一起來的兩個警員之一:「照相。」
「啪啪啪啪啪」,快門一次次按下,閃光燈不停地閃爍,將包裝盒的六面照下,這段時間裡,劉思緲詳細問了蕾蓉頭骨送來的經過,然後命令另一位警員按照單據上的快遞公司名稱,馬上找到那個快遞員。
包裝盒拍照完畢,蕾蓉戴上乳膠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頭骨再次從盒子裡面取了出來,然後放在白色背景板前面,讓那個警員繼續拍照。而劉思緲看也不看頭骨一眼,倒是拎起包裝盒的一角,用手電筒式放大鏡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看了個仔細——刑事鑒識專家關注的永遠是現場,對於那顆頭骨而言,這個包裝盒就是現場。
「有什麼發現嗎?」蕾蓉問劉思緲。
「沒有。就是一個普通的五層瓦楞紙盒。」
蕾蓉指著頭骨說:「剔除得很乾淨,連牙齒都拔掉了,恐怕也很難找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
「奇怪……」劉思緲皺起了眉頭。
旁邊的高大倫、唐小糖和王文勇等人聽不大懂他們的對話,兇手想方設法不讓警方找到線索,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劉思緲沉思了片刻,從隨身攜帶的犯罪現場勘查箱裡取出護目鏡戴上,然後再次拎起包裝盒的一角,打開紫外光手電,紫色的光束在包裝盒裡面掃瞄一般細細地照著,邊邊角角甚至每個縫隙都不放過,過了一會兒,劉思緲關上手電,取下護目鏡,一臉失望的表情:「還是沒找到,看來我得把這個紙盒拆掉,看看夾層裡有什麼東西沒有了……」
蕾蓉點點頭:「包裝盒你回頭再處理。現在,先和我一起研究研究這個頭骨吧。」
直到這時,劉思緲才好好看那頭骨,一眼之下,竟是一驚:「你不是剛收到嗎?怎麼這麼快就做裸骨處理了?」
裸骨處理,是指為了剖析死者的死因,而將已經白骨化的殘骸,用蒸汽煮沸的方法除去殘餘的肌肉、軟組織或其他腐殖物質,使骨頭上的傷痕更清晰地暴露出來。
蕾蓉搖了搖頭。
多年奔走於各個犯罪現場,見過無數可怖的屍骸,劉思緲還是打了個寒戰:「你的意思是……頭骨寄來時就是這個樣子的?我的天啊!怎麼會這麼殘忍!」
「為了不讓我們提取到死者的DNA,兇手把這頭顱當成羊蠍子一樣剔了個乾淨……」蕾蓉粗粗地喘了口氣,捧著頭骨給思緲指點著:「你看這上面有多少的創傷痕跡啊,它們清楚地告訴我們:兇手幹了什麼以及用什麼干的:頭骨表面最多的是這種平行的、參差不齊的痕跡,這是鋸齒刀刮蹭時留下的,頰骨上的切痕應該是單刃刀留下的,上顎留有殘缺的牙根,牙齒應該是用鉗子拔掉的,還有眼腔,這一輪痕跡比較粗,是勺子挖邊沿的時候刮出來的……之後兇手用沸水把頭骨煮過,才給我們寄了來,他什麼都沒有給我們留下……」
劉思緲聽得一陣陣噁心:「這頭骨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女人的。」蕾蓉不假思索地說,「眼腔的上緣比較細薄,額部削尖,顱頂很平滑,沒有厚重肌肉的附著痕跡……這些都是女人頭骨的明顯特徵。」
「年齡呢?」
「你看見這幾道骨縫了嗎?」蕾蓉指著頭骨上的幾行痕跡,那些痕跡大多呈鋸齒形,很像是一個笨拙不堪的裁縫,用粗糙的棉線把骨頭縫在了一起,「人類的頭骨由22塊骨頭構成,其中8塊組成了頭蓋骨:額骨、一對頂骨、兩耳處各一塊顳骨、蝶骨、篩骨和枕骨。骨縫就是這些骨頭的結合部分,人剛出生的時候,這些骨縫是由軟骨組成,隨著年齡的增長,軟骨會逐漸變硬,我們也稱之為『癒合』,骨縫也會變得越來越平滑,到老年的時候甚至完全消失……這個頭骨的骨縫清晰可見,顱骨頂部的冠狀縫、矢狀縫、後枕部的人字縫和兩顳部的蝶顳縫都還沒有癒合完全,說明死者還很年輕,大約在25歲上下。」
劉思緲輕輕歎了口氣,「除了這些——」
「除了這些,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蕾蓉說。
「奇怪……」劉思緲又嘀咕了一遍。
「有啥可奇怪的?」唐小糖忍不住說,「天底下,哪個兇手願意暴露自己啊,當然不能給咱們留一點線索啦。」
劉思緲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滿了蔑視,唐小糖的臉「騰」的一下漲得通紅。
蕾蓉給唐小糖解釋道:「你說的沒錯,大部分兇手作案後,都要消滅證據,對警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一個把作案的物證寄給警方的兇手,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講,是一種變態表現,他的犯罪動機除了謀殺受害人以外,更重要的是在犯罪行為中尋找快感,通過在現場留下『提示』或遺留重要物證,把負罪感轉移到警方——『我給你們提示了,你們卻抓不到我,所以責任全在你們身上』。而這個兇手給我們寄來頭骨,卻在包裝盒上和頭骨上沒有給我們留下一點點線索,等於寄來一個沒有謎面的『謎』,那麼這個兇手的意圖又何在呢?」
唐小糖等人恍然大悟,原來劉思緲說的「奇怪」是這個意思,然而她還是不服氣:「也有可能是哪個壞蛋和蕾蓉姐你過不去,故意從墓地裡挖出一個死屍來割下頭顱,清洗乾淨了寄給你吧?」
「你做法醫多久了?」劉思緲在一旁突然問。
唐小糖愣了一下,她不想回答,但看蕾蓉的目光毫無回護之意,只好低聲說:「快一年了……」
「我說呢!」劉思緲毫不掩飾她的輕蔑,「一具埋在墓地裡的屍體,白骨化的過程中勢必會受到昆蟲的噬咬,怎麼可能這樣『乾淨』——除了人為製造的創傷痕跡,一點大自然的傷痕都沒有留下?」
蕾蓉伸出舌頭,在那頭骨上輕輕地舔了一下道:「還很沾舌頭,這說明頭骨的鈣成分含量還很高,多孔特性沒有改變——應該是一位剛剛死去的人的遺骨。」
粉紅色的舌頭,在灰色的頭蓋骨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水痕,彷彿口紅一般,還有點淡淡的顏色。
高大倫和王文勇不禁目瞪口呆,唐小糖更是一把摁住自己的喉嚨,差點吐出來。
劉思緲卻神色如常,「舌測試」在國內很少見到,而在歐美發達國家,是法醫們鑒別骨頭年代的基本方法之一。
這時,驗屍室的大門被推開了,去找快遞員的那個刑警在門口朝劉思緲點了點頭。劉思緲對蕾蓉說:「找到那個快遞員了,我去審一審,馬上回來。」
片刻,她就折了回來,一臉慍色:「這家快遞公司也真是的,能不能招點腦子清楚的人!問他什麼都不知道,就說上午有個人打電話讓他取一個包裹遞到這裡來,是個大鬍子,其他的再也說不出來了。那個大鬍子在快遞單據上留下的手機號根本就是個空號。」
「大鬍子很可能是化妝。」蕾蓉想了想道,「快遞員是在哪裡取的貨?」
「大鬍子和快遞員約在西豐路新華書店門口見的面,包裝盒是在快遞員來之前就裝好的,快遞員來了,貼上單子就送這裡來了。」劉思緲說,「我把包裝盒拿回處裡提取一下指紋,再拆掉看看夾層,我不信那個大鬍子給你遞個頭骨只是為愚人節預熱。」
「你也查一查近一年本市失蹤人口的記錄——」蕾蓉說完又搖搖頭,「不,半年就可以了,我想,兇犯不會讓我去找一個埋得太深太久的人。」
劉思緲點點頭,讓兩個下屬把包裝盒拿走先下樓,轉身對蕾蓉苦笑了一下:「本市常住人口2000萬,半年內失蹤的、女性、25歲上下,即便是拿這幾個條件去套,估計也得有百十號人,這下又有的忙嘍……姐姐,你送送我吧!」
蕾蓉一愣,劉思緲是有了名的「獨」,這姑娘生下來就跟神女峰似的傲然兀立,事業上最討厭與人搭檔,生活上很小就完全獨立,有了好事懶得與人分享,身處逆境也從來不要人陪……今天怎麼主動提出讓自己送呢?
陰暗的樓道裡十分安靜,有人剛剛擦過地板,空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每一步都像梅雨季節走在望不到頭的林陰小路上,令人憂鬱而惆悵。
牆上掛著一幅幅畫像,每一幅的下面都寫著名字和簡介,劉思緲一邊走一邊看:毒理學的奠基者馬修·奧菲拉,血型分析的締造者卡爾·蘭德斯泰納,世界第一個法醫科學實驗室的創建者埃德蒙·洛卡德、法醫人類學的開創者克萊德·斯諾、「屍體農場」的創辦人比爾·巴斯教授、DNA鑒定的發明者阿萊克·傑弗裡……啊,還有自己的老師,當代最傑出的刑事鑒識專家之一李昌鈺博士。望著這些面貌莊嚴、目光深邃,眉宇之間充沛著正義感的法醫學大師們,一種崇敬的感情在胸中油然而生,
「有時候疲倦了,就到樓道裡走一走,看看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很渺小,需要努力的地方還很多。」蕾蓉望著畫像,嘴角浮起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