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呢。」劉思緲無奈地拉了拉蕾蓉的手:「你先回去工作吧,只要你肯定穆紅勇是死於心梗而不是謀殺,一切就都好辦。」
望著劉思緲的車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視線中,蕾蓉還站在樓門外的台階上沉思著。很久很久,她才轉過身,推開樓門,向研究中心裡面走去。一抬頭,正好看見門廳正中央樹立的南宋法醫宋慈的半身銅像,她在銅像前站定腳步,端詳起這位被稱之為「世界法醫學之父」的巨人來。
青色的瞳仁如此深邃,伏犀鼻上兩道彎彎的新月眉,在額上拱起一道凜然正氣……
惠夫公,你的《洗冤集錄》比歐洲公認的最早一部系統法醫學專著、意大利巴列爾摩大學教授費德羅的《醫生的報告》早了350多年,你所在的時代,中國的法醫學達到了整個世界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蕾蓉法醫研究中心」在行政關係上,隸屬於中國警官大學法醫系,是這個系的「科研教學基地」,但事實上,這是國內第一家從公檢法體系中獨立出來的、變隸屬關係為委託關係的法醫機構。蕾蓉在繼續擔任市局首席法醫官的同時,兼任這一研究中心的主任——整個中心,只有她和副主任劉曉紅是公務員編制,其他員工都是聘用的。
由於蕾蓉名氣實在太大,研究中心在國內又有開先河的試驗性質,因此得到了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和支持,也吸引了不少有志於法醫事業的青年才俊加盟。
為了創辦這個法醫研究中心,我覺得用「嘔心瀝血」四個字來形容自己付出的努力,絲毫也不過分。但是幾乎從產生這個念頭的那一刻開始,反對聲和質疑聲,幾乎就從來沒有停止過,但我還是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將研究中心創辦起來了,可是,誰知道在這座小樓的外面,有怎樣的暗流在湧動……
難道劉思緲說的是真的?穆紅勇之死,連同那個叫「左手」的記者寫的稿子,都是陰謀?是有人故意設下的圈套?
不去想他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人,注定走不長遠。
這麼想著,蕾蓉邁著穩健的步伐,向二樓的驗屍間走去,那裡還有許多具屍體等著她做屍檢呢……
傍晚六點,是研究中心的下班時間。按照蕾蓉親手制定的規章制度,工作人員將所有外科器具送入專用消毒櫃消毒,屍檢報告歸檔,醫療垃圾及污染物經過兩道分檢,確認沒有疏漏有價值證物之後,等待裝車送往十八里鄉生化焚化場焚化,未檢驗完的屍體裝入冷藏櫥櫃,用機動消毒噴霧器對解剖台、病理取材台、移動式攝影台、電子臟器稱等等進行清洗……然後蕾蓉帶著高大倫等副手對病理實驗室、血清實驗室、毒物學實驗室逐一進行巡視,直到確認每一項都達標,才留下幾個值班人員,批准下班——按照蕾蓉的觀點,世界上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職業只有軍人和法醫,所以對法醫行業也要採取「准軍事化管理」。
蕾蓉在門口的紫外消毒燈前消毒之後,往更衣間走去,正碰上唐小糖,這丫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姐姐,跟我一起去逛逛街吧,今晚美嘉歡樂影城有新的大片上映呢!」
蕾蓉一笑:「約你看電影的男孩子能排出一里地了,你老纏著我幹嗎?」
「我是拉拉,行不行?」唐小糖看了她一眼。
蕾蓉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怕穆紅勇那件事搞得自己心煩意亂,所以想陪著自己散散心,於是點點頭同意了,樂得唐小糖滿腮飛紅:「那我下樓去等你哈!」
「哪裡去?」蕾蓉一把扯住她,「你剛才碰了我,就得重新換件衣服,走,跟我到更衣室去!」
「古板……」唐小糖嘟囔著,老老實實地跟著蕾蓉往更衣室走去。
脫下白色防護服和罩衫,一股幽幽的體香在更衣室裡瀰漫開來,那香氣自然而本真,令唐小糖臉上一陣發燙,她望著蕾蓉性感絕倫的背影,望著雪白的背脊被黑色文胸吊帶勒出的兩條淺溝,不由得輕輕一喃:「真美……」
「嗯?」蕾蓉打開不銹鋼烘衣櫃,把經過臭氧殺菌和保溫烘乾後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穿在身上,「你說什麼?」
不由自主地,唐小糖走到蕾蓉的身後,雙手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指尖和雪肌相觸的一剎那,蕾蓉觸電般地一麻,轉過頭看見唐小糖迷離的眼神,嚇了一跳:「小唐,你怎麼了?」
唐小糖猛地醒了過來,往後倒退了一步訕笑道:「你太漂亮了,把我都弄得神魂顛倒了……姐姐,你要再不找個男朋友,簡直就是犯下了暴殄天物罪啊!」
「別胡說。」蕾蓉從儲物櫃裡拿出自己的挎包,習慣性地掏出手機一看(她要求所有員工在工作時間必須將手機寄存在工作間外面),竟有上百條短信,親戚、朋友、同學、同行,都在關切地問她今天新聞中提到的穆紅勇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她有沒有造成傷害?當然,也有幾個不知名的手機號在用下流的語言對她攻擊,不過,安慰也好謾罵也罷,在她統統不過付之一笑,唯獨一條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蕾主任,稿子經過編輯後上版,有些地方可能造成誤解,晚上能否請您共進晚餐?當面向您解釋?」
署名竟是「左手」。
蕾蓉想了想,回復了兩個字——「可以」。
片刻,時間和地點發了回來。
蕾蓉對唐小糖說:「抱歉啦,我不能陪你逛街了,晚上有事。」
唐小糖老大不情願地撅起嘴,但她深知蕾蓉說一不二,只好悻悻地先走了。
出了樓,打了一輛出租車,匯入都市晚高峰那緩慢而冗長的車流,望著道路兩側如拉鏈一般銀晃晃的街燈,蕾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這件事說來很小,簡直不值一提,但還是令她隱隱地感到不快——今天,這麼多人發來問候短信,為什麼唯獨沒有見到呼延雲的名字呢?
無論中餐館還是西餐廳,只要在神州大地上落了戶,都是一樣的交杯換盞人聲鼎沸——不過相比之下,日本料理店總還是要好一些。一走進「茂藏家」的大門,身穿和服的領位小姐就輕輕一躬,抬起振袖帶著客人往裡面走去。穿過一個個全木質的榻榻米隔間,撲鼻一股淡淡的竹香,入耳是音量放得很低,但不失悠揚的夏川裡美的歌聲,終於來到了一所名叫「松島」的包間門口,領位小姐拉開格子門,裡面一個盤腿坐在食幾前的男人連忙站起身,很臃腫的臉盤上有一雙細小的眼睛——正是那個名叫「左手」的記者。
「蕾主任您好!」左手伸出了右手要與蕾蓉相握,蕾蓉沒有伸出手,只是淡淡地說:「堵車,來晚了,抱歉,您請坐吧。」
左手尷尬地後退到食幾邊,重新盤腿坐下,看蕾蓉不緊不慢地脫了鞋,走上榻榻米……啊,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女子,論相貌也許只能算中等偏上吧,圓圓的臉龐,齊耳的短髮,一身黑色針織開衫也是再平常不過,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週身就是籠罩著一層光暈,那光暈是深藍色的,溫柔、和藹,彷彿一泓被天光掩映的秋潭,一雙美麗狹長的眼睛恰似潭心,瞳仁幽邃,細長的睫毛每眨一下都有如掀起漣漪,深沉而雋永。儘管她豐潤的紅唇緊閉,儘管她的耳朵和脖頸上沒有懸掛任何飾物,看上去是那麼的謹慎和樸素,但舉手投足間的那種嫻雅,那種充滿了內涵的知性美,卻無論如何也遮擋不住……但也就在這知性美的底處,黑色闊腳褲下露出一對裹著肉色絲襪的美足,卻性感得令人窒息——這是一個怎樣曼妙的女子啊!
蕾蓉在左手的對面坐下,只見食幾上已經擺滿了菜餚。左手拿起酒壺要給蕾蓉倒酒,蕾蓉說了一句「我不喝酒」,便拿起裝有松茸湯的小壺,將倒扣其上的青花小碗取下,淺淺地斟了一杯,慢慢地啜著,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不是來喝酒吃飯的,還是早點進入主題的好。
甫一交手,左手便知道這個女人屬於最不好對付那一類。以往,大部分受訪對像遭到批評報道之後,如果再次與記者見面,往往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這種人其實不值得擔心,氣球只要放光了氣,終歸不過是一個乾癟的塑料袋,而蕾蓉這樣的人,猶如一枚啞彈,你不知道她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會爆炸,更無法預測爆炸的當量……
左手賠著笑道:「蕾主任,十分抱歉,我原來采寫的稿子不是那個樣子的,您大概不知道,現在大部分都市類報紙都是編輯為王,編輯說了算,他們會根據記者采寫回來的內容,找一個自己認為更容易抓讀者眼球的角度,進行二度加工,所以上版後的稿件往往與記者採訪的初衷大相逕庭,甚至扭曲、歪曲了本意……」
一般這種情況下,受訪對象都會很不耐煩地說:「那好,你把編輯找來,我跟他說!」
蕾蓉卻不,只淡淡一笑:「沒關係的,我有朋友是在媒體做記者的,我理解。」
左手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可真是太感謝您了!」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論對錯,都不值得再計較了。」蕾蓉十分誠懇地說,「你看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有沒有什麼方法補救一下呢?」
左手搔了搔有點自來卷的頭髮:「一時半會兒,我還真有點想不出,您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蕾蓉沉思了一下說:「你看這樣可以嗎:你來參觀一下我們的法醫研究中心,感受一下法醫科學的最新發展成就,然後對我或者任意一個實驗室人員進行專訪,我們可以跟你談一談屍檢過程中,哪類人群的心梗致死率比較高,然後在貴報上發表一篇篇幅稍微大一些的稿件,主旨還是提醒出租車司機注意身體健康,也把前一篇稿件中我沒有『正面回答』的穆紅勇的死因,進行一個全面的闡釋。」
左手皺起了眉頭。
「怎麼,這個方案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嗎?」蕾蓉問。
「嗯……有一點。」左手慢慢地說,「蕾主任,我們報紙是一份以表達民意為核心價值觀的媒體,時下,穆紅勇所在的出租車公司正在鬧糾紛,在這個關鍵時刻,如果刊登一篇您說的那樣的稿件,很可能使司機們感到洩氣、失望,這不利於他們的權益——」
「表達民意,我也同意。」蕾蓉打斷他的話,「但我是一位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中有一條鐵的準則,假如試驗過程中作假,那麼試驗結果必然為偽,通過弄虛作假伸張不了正義,反而會把民意引向歧途。你是一位新聞記者,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左手的臉漲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蕾主任,雖……雖然我沒有學過法醫,但這並不表示我對法醫一無所知,昨天在記者招待會上,您說穆紅勇的死亡與他兩天前和出租車公司吵架無關,這……這您可犯了個大錯。」
這倒讓蕾蓉頗為吃驚:「你能否提示我一下,我到底錯在什麼地方?」
「據我所知,很多衝突在當天不會顯現後果,卻能在幾天後導致當事人的死亡。」左手說,「不久前,我還報道過一個案子,兩個哥們兒喝酒,一言不合爭吵了起來,甲照著乙的屁股踢了幾腳,乙很生氣想還手,卻被店裡的夥計拉住,乙覺得很憋屈,過了幾天突然就死了,法院判甲要承擔刑事責任,這不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蕾蓉想了想道:「你說的是不是發生在劉公口的三胖烤翅店的那起案子?」
《黃帝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