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這麼肯定?」
「嗯!」
後面還有幾句話,卻聽不大清楚了,因為那個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大……聲嘶力竭的哭泣聲、人們的抱怨和咒罵聲、頭頂換氣扇扇葉的旋轉聲,還有響亮的打嗝聲和溫婉的放屁聲,混攪在了一起。而在這閉上眼有如阿鼻地獄一般的環境裡,車廂電視突然又響起了「趕集啦」、「58同城」的吆喝聲,更加悲催的是不知哪一位的手機響了,而他設置的鈴聲竟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忐忑》——
啊啊啊啊哦,啊啊啊啊啊哦唉,啊的滴啊的兜啊的逮個滴個兜,啊的滴啊的逮個兜!!!
最後一個拖得無限長的「兜」,足以令全車廂的人毛髮倒豎,嬰兒被嚇得嗷嗷嗷地叫起來,那已經不是哭泣了,而是任何生物被狼咬住喉嚨後發出的最後的哀嚎!
啊!
一聲慘叫!
一種巨大的恐怖感突然攫住了蕾蓉的心。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
在母親撕心裂肺的嗥叫中,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卡吧卡吧的骨頭斷裂聲,以及咀嚼板筋時才會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蕾蓉感到被擠壓得密不透風的身體,剎那間鬆弛了一下,然後猶如錢塘江漲潮一般,一股更大的力量擠壓得她差點把五臟六腑吐出來。車廂裡爆發出天崩地裂般的慘叫,她睜開眼,看到周圍許多個頭顱也撐開了眼皮。
手機的鈴聲還在響——
啊依呀依喲!啊依呀依喲!啊的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
列車突然減速了,原本身體向前呈撲勢的乘客們都像被勒住了嚼子,齊刷刷地向後仰去,然後吭吭了兩聲,列車停下了,車廂門呼啦一聲打開的時候,無數的乘客像嘔吐物一般向外面狂噴了出去,中間夾雜著一個女人絕望的號啕……
蕾蓉定睛望去,發現車廂地板上躺著一個被踩得稀爛的嬰兒。
外面的乘客開始往裡面湧了!
蕾蓉見慣了屍體,但那大都是在法醫實驗室,從來沒有這麼近的距離目睹過一場死亡,愣了半秒鐘,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一邊按響了紅色警鈴,一邊張開雙臂堵在了門口,對著洶湧而上的人潮聲色俱厲地喊道:「出事了!請退後!退後!」
但是急著上班的人們還是不斷往上衝,她用盡力氣才頂住,這時有兩個穿著杏黃色工作服的協管員上來了,張口便罵:「喂!你搞什麼破壞呢!快把門讓開!」
蕾蓉大喊道:「車廂裡面死人了!幫我封鎖現場!叫警察過來!快!」
一聽說死了人,人群倒停止了湧動,兩個協管員往車廂裡一巴望,見一個女人守著地上的嬰兒號啕大哭,知道真的出了事,一個幫著蕾蓉將車廂裡的乘客疏導到其他車廂,另一個則風風火火地跑去值班室,不到半分鐘,兩個警察和值班站長一起衝了過來。
稍微看了一下現場,值班站長說:「無論怎樣,得趕緊讓列車開起來,不然咱們邊延誤一秒鐘,後面的車組運營就要重新調度,現在是早高峰,搞不好會出大亂子的。」一個警察說:「把嬰兒屍體抬出去,孩子他媽叫到值班室,詳細問問是怎麼回事。」正在低頭查看嬰兒屍體的蕾蓉嚴肅地說:「這是犯罪現場,怎麼能輕易破壞?」警察一瞪眼:「你是幹嗎的?」蕾蓉把工作證遞給他,一看之下,那警察立刻肅然:「蕾主任,失敬失敬,這邊的工作聽你統一安排吧!」
值班站長和協管員一聽都有點傻眼,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不是一般角色。
蕾蓉只是個法醫,勘查現場是刑警的工作,她天生謹慎,對自己的權力都十分約束,更不要說越俎代庖了,所以「統一安排」她是萬萬不會做的,給劉思緲打了個電話,劉思緲正在開會,但還是一兩句話就把工作講得明明白白:「封鎖車廂,車照開,回庫後再讓地鐵分局的刑警做勘查。」
按照劉思緲說的,蕾蓉讓那兩個警察在車廂裡保護現場,值班站長好說歹說,才把那個哭得嗓子都啞了的媽媽勸出了車廂。
「我的孩子啊!好慘啊!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把他從我懷裡扯到地上,然後那麼多瘋子,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了啊!都怪我沒有抱緊他啊!」
已經走出很遠了,她的哭叫聲還是那麼清晰。
蕾蓉看了看地上的嬰兒屍體,不用做解剖,也能準確鑒定為擠壓機械性窒息死亡:屍身上凌亂的各種鞋印印證了那個媽媽的話:「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
蕾蓉歎了口氣,走出車廂,車門依舊喘著粗氣關上,列車開動起來,在身後掀起一陣熱風。
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
「方式?」
「我不會你們那專業詞彙,大約是……東方快車式的吧!」
當這段對話在腦海中突然浮泛出來的時候,蕾蓉不禁打了個哆嗦!東方快車式的?豈不就是指阿加莎·克裡斯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嗎?在那部小說裡,死者雷切特被捅了十二刀身亡,波洛經過詳盡的調查,在小說的結尾揭發出了駭人聽聞的真相:同車廂的十二位乘客,每一個都和作惡多端的雷切特有過舊恨新仇,因此他們相約聚集在東方快車上,每個人都朝雷切特捅了一刀……
難道剛才車廂裡的人,也是聚合到一起殺人——不可能!這太不靠譜了,那擠成沙丁魚罐頭似的人們,聚合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就是上班不能遲到……再說對一個嬰兒,能有什麼深仇大恨?
所以,嬰兒的慘死雖然已經夠蹊蹺的了,但是比這還要不可思議的,是對話的那兩個人,他們怎麼能在事情發生前準確地預測到嬰兒的死亡和死亡方式?!
蕾蓉把心定了一定,對值班站長說:「帶我去一下機房,調出剛剛出事這趟車乘客下車的監控視頻給我看。」
值班站長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協管員帶著個穿著很時尚的女孩子走了過來:「站長,她說找你有事。」
女孩嚼著口香糖,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聽說踩死了一嬰兒是嗎?當時我就在出事的那個車廂裡面,有個很怪的事情想跟你說一聲,不過我說了你八成不信。」
值班站長很無奈地道:「你先說來聽聽。」
女孩說:「出事前,我旁邊有倆人對話,好像是預測到那嬰兒要死似的。」
站長正想轟她走人,蕾蓉卻將女孩拉住道:「我也聽見了!你還記得那兩個人長什麼樣子嗎?」
女孩偏著腦袋想了想說:「我描述不出來,但是要讓我再看到,我肯定能認出他們。」
蕾蓉說:「那太好了,你跟我一起到機房來吧!」
她們站在風箱聲音奇大的電腦機房裡,請工作人員調出列車進站後的監控視頻。從視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事車廂的車門打開的一刻,無數的人蜂擁著往外衝,畫面一時間變得非常凌亂,所有人的面孔都像電視天線撞歪了一樣扭曲變形。時尚女孩看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沒找到想找的人。
「會不會他們沒有下車,後來被疏散到別的車廂去了?」值班站長問。
蕾蓉搖搖頭:「他們要是真的能那麼精確地預測到一個人的死亡,必然和兇案脫不了干係,為了防備警察的排查,他們逃跑還怕來不及呢——這樣,調出同一時間南通道口的監控視頻。」
這是要查看嫌疑人有沒有從南通道口離開,但是在一大堆攢動的腦袋中,時尚女孩仍然一無所獲,她失望地攤開了手。蕾蓉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別那麼著急放棄。」然後讓工作人員再調出北通道口的監控視頻出來。
「就是他們!」這回,圖像剛剛播放出來,時尚女孩就興奮地指著顯示器說。
回撥、暫停。這回蕾蓉看清楚了——準確地說,其實也看不大清楚,只約略看出兩張一掠而過的人臉。其中一個穿著黑色風衣,面孔被向上翻起的風衣領子和絡腮鬍子遮蓋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還被墨鏡擋住了許多,只能感覺到他又黑又瘦;另外一個年輕人,個子比較高,臉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