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段石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措辭,雖然愛倫·坡的小說中也充滿了恐怖和懸疑的元素,但畢竟屬於文學名著,閱讀起來需要相當的鑒賞力,絕對不是通俗小說那麼更適宜現代人的口味,好像一個人把可口可樂和藍山咖啡一起端到檯面上,顏色相仿,但格調的差異未免太大了一些。他琢磨了半天,才說:「愛倫·坡的小說段落長,文字拗口,故事麼講得又有點囉嗦,我以為你不會喜歡看這種書。」
「是麼?」黃靜風把水端給他,「我覺得還好啊,論起死亡的內容,沒有誰比愛倫·坡寫得更好了。」
「這倒是。」段石碑接過水來啜了一口,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好吧,下面我們開始上第一堂文化課,題目就叫《斷死師的歷史》。」
「咱能直接講點有用的麼?」黃靜風一屁股坐在床上,「我最怕什麼事兒都從秦始皇開始講了。」
「不會的,這次我從周王朝給你講。」段石碑安慰他道,「上一次我和你說過,斷死師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最隱秘的職業,在《黃帝內經》中,黃帝與岐伯的一問一答,奠定了這個職業的全部基礎。但事實上,斷死師的前身不是中醫,而是星官——就是朝廷裡設置的觀察星象的官員,也叫欽天監。古人認為,日月星辰的運行週期、路線和位置,與地面上人們的命運息息相關,所以,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可占吉凶之象。早在《周禮》一書中,就有記載,說一個叫保章氏的星官記錄星辰日月的變動,『以觀天下之遷』,當然這個保章氏只給周王室一家子服務。隨著春秋戰國時代天文學的發展,到了兩漢時代,用星辰來預言帝王將相的死亡,已經成了很平常的一件事:漢惠帝二年,星官奏報:東北方向發生了『天裂,寬十多丈,長二十多丈,』不久就發生了周勃誅滅呂氏集團的政變。再比如漢景帝三年,星官奏報:北方的天空中出現長十餘丈的紅色人形,不久就爆發了『七國之亂』……」
看著黃靜風眼神有點發呆,段石碑想了想,問道:「你該不會不知道『七國之亂』吧?」
「我……知道,但又忘記了。」黃靜風有點不好意思。
「這個……漢武帝你總知道吧?漢武帝他爹就是漢景帝,漢景帝有七個叔叔或叔伯兄弟起兵造反,後來被鎮壓下去了,就是所謂的『七國之亂』。」段石碑說,「在星象學中,最重要的是看兩個星球的變化:一個是木星,木星又叫『歲星』,11.86年行一周天,古人取約數為12年,以其位置來紀年,視其進退左右以占妖祥;另一個是太陽,每朝每代的皇帝都是被吹噓為『授命於天』的天子,所以『日蝕則帝危』。除此之外,大概你也聽說過,天上每一顆星,都對應著地上的每一個人,越是大人物,遇到病危的時候,越有明顯的星象示警,比如霍去病病重,漢武帝聽星官報告一顆巨大的流星墜入長安城,便知道自己的愛將恐遭不測;諸葛亮死之前,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動,投入蜀國的軍營,也是一種徵兆……不過,一來這種占星術的精準度不夠高,二來適用人群太狹窄,除了帝王將相,惠及不到百姓,所以到了漢朝末年,隨著一位具有開拓意義的巨人橫空出世,一種嶄新的斷死方式逐漸形成,這個巨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華佗!」
段石碑喝了口水,接著說:「你應該學過《扁鵲見蔡桓公》這篇課文吧?戰國時期的神醫扁鵲,發現那個諱疾忌醫的蔡桓公病入骨髓的時候,立刻逃到秦國去,因為他斷定蔡桓公命不久矣,果然,蔡桓公只活了五天就一命嗚呼。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這段史料,這大概是有據可查的第一個由醫生做出的斷死案例。從扁鵲開始,醫生們已經開始承擔起一部分斷死師的職責。古人比咱們活得要豁達,生死之事看得很開。生了病,請醫生診治,醫生發現病情太重,已經醫藥罔效,就會盡可能把患者『走』的準確日子告訴家屬,好讓家屬提前安排後事,而患者可以走得順順利利,了無牽掛,也算是功德一件。在這方面,華佗以斷死精準而天下聞名——」
「真的麼?」黃靜風有點不相信的樣子,「我只聽說他救人很厲害,沒聽說過他還能斷死啊?」
「聽說?你聽誰說的?大概又是古裝電視劇裡的胡扯吧?要不就是那些打著祖宗的幌子騙人的偽中醫的吹噓?」段石碑有點生氣地說,「華佗的事跡被記載在《三國誌·魏志》中的『方伎傳』裡面,一共記載了他的十六條醫案,其中有六條是斷死而不是救命,你聽說過這個麼?!」
黃靜風大搖其頭:「我還真沒聽說過,估計也很少有人聽說過。」
段石碑聽出他話裡還有三分懷疑,索性站起身背誦了起來:「縣吏尹世苦四支煩,口中乾,不欲聞人聲,小便不利。佗曰:『試作熱食,得汗則愈;不汗,後三日死。』即作熱食而不汗出,佗曰:『藏氣已絕於內,當啼泣而絕。』果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縣吏四肢煩躁,口乾,聽不得人聲,排不出小便,華佗說讓他吃點熱的東西,吃完出汗就會沒事,不出汗三天後就會死,結果那縣吏吃完熱食沒出汗,果然三天後就死了。」
他接著背道:「督郵徐毅得病,佗往省之。毅謂佗曰:『昨使醫曹吏劉租針胃管訖,便苦欬嗽,欲臥不安。』佗曰:『刺不得胃管,誤中肝也,食當日減,五日不救。』遂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姓徐的督郵得病,華佗來探望他,徐督郵說昨天一個醫生用針灸扎我胃管,可是不但沒覺得病情好轉,反而咳嗽得坐臥不安。華佗說看你這樣子那一針扎錯了,誤中肝臟,如果你每天的飯量都減少,五天之後你就會死。結果又被他說中了。」
他又背道:「故督郵頓子獻得病已差,詣佗視脈,曰:『尚虛,未得復,勿為勞事,御內即死。臨死,當吐舌數寸。』其妻聞其病除,從百餘里來省之,止宿交接,中間三日發病,一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督郵病癒之後,請華佗來把脈,華佗說你身子還虛,千萬別進行房事,不然會吐舌數寸而死,結果這督郵的老婆聽說他病癒了,從百里之外來看他,晚上兩口子親熱一番,過了三天,那督郵果然暴斃,舌頭吐出好幾寸長……」
想起那些上吊而死,送來太平間的屍體,一個個也是吐著長長的舌頭,黃靜風心下不由得一寒,嘀咕道:「這哪裡是華佗,整個一個烏鴉嘴嘛!看來他的醫術也不怎麼樣,那麼多患者他都居然救不了,只能看著人家死。」
「醫生治得了病,卻未必救得了命。命是什麼?是一個定數,大限到了,神仙也拆不掉奈何橋。」段石碑坐下來說,「其他的醫案我就不給你背了,總而言之,華佗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成就斐然的斷死師,不過很可惜,他被曹操殺頭之前,將用一生心血著述的《青囊書》送給一個牢頭,讓他傳給後人,那牢頭膽小怕事不敢收,氣得華佗將《青囊書》一把火燒了,我相信裡面除了記載著很多醫術以外,一定還有不少斷死的秘訣……他倒是有幾個徒弟:樊阿、吳普、李當之等人,但只學習了他的醫術,卻於斷死之術並不擅長,結果導致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大約有幾百年吧,竟沒有一位像模像樣的斷死師出現……」
段石碑歎了口氣,繼續說道:「直到唐朝初年,一切才有所改觀。當時,星象學的發展已經接近頂峰,有兩位重要的人物登上了歷史舞台,一個叫袁天罡,一個叫李淳風,他們倆合作寫了一本赫赫有名的預言集《推背圖》,將後來歷史上的很多大事都準確地預測出來,包括武後篡權、安史之亂、太平天國什麼的……不過,他們做的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將命理學推向高峰,成為斷人生死的重要根據。你算過命麼?沒有的話,至少也知道生辰八字吧?古人以干支紀年月日時,每個人出生都有四個天干和四個地支,這就是所謂的『八字』,根據八字能推排出每個人相對應的星宿和神煞的位置,從而推斷其人的命運。你看,星象學肯定了這樣一件事:每個大人物的命運都和日月星辰相關;命理學肯定了另外一件事:每個普通人的命運都和出生時間相關。簡簡單單地掐指算一算八字,竟能算出人這一聲的運數,你說神奇不神奇?」
「確實很神奇……聽你講得這麼頭頭是道,一定很懂八字嘍?你能不能給我算算命?」黃靜風插嘴道。
「先上課!」段石碑瞪了他一眼,接著說道:「從唐初到開元年間,整個中國逐漸攀登到了封建社會發展史上的最高峰,無論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都可謂煌煌燦燦,安史之亂雖然『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但權貴們依舊醉生夢死,百姓們熱衷於鬥雞走馬,然而,一位偉大的智者卻在這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繁華世景中,看到了潛伏著的重大危機,他意識到:由於封建統治的空前腐敗、藩鎮割據的毒瘤無法剷除,不久的將來,國家必將走向大崩盤的悲劇。到了那個戰亂四起、人人自危、千里蕭條、白骨露野的時候,人們將不再專注於生前能有多少享樂,而會關注起自己死亡的時間和方式,於是,在這位智者的不斷努力下,星象學、命理學和中醫的診斷術結合起來,開創了一個精確斷死的新時代——這個人就是被所有斷死師視為一代宗師的李虛中!」
不知被這番話觸碰到了哪根神經,黃靜風聽得坐直了背脊。
「李虛中是河北大名人,家裡一共有六個孩子,他是最小的一個。從小他就聰明好學,尤其喜歡研究陰陽五行的學說。貞元十一年,他考上了進士,從此在仕途上一帆風順,那時他只有35歲,但是已經擁有了驚人的才能,『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幹,相生勝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壽夭,百不失一二』——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他只要瞭解了一個人出生的時刻,就可以推斷出這人死亡的年頭,一百次斷死都不會錯一次,非常的了不起。很多人想和他學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學不到真本領,欽天監的那幫星官們對他嫉恨得要死,為了避禍,他申請到河南、劍南等地,當了許多年的外放官員。也就是在遠離京城的那些年裡,他瞭解到了底層民眾的疾苦:關中大旱,餓殍遍野,貪官污吏還要征苛捐雜稅,從纍纍白骨上搾油;藩鎮割據,凶如虎狼的官兵們經常夜襲村莊,割下上千個平民百姓的頭顱,虛報戰功,向朝廷討要封賞……李虛中屢次上奏朝廷,檢舉貪官,卻都石沉大海,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中國歷史上極富戲劇性的一次改革發生了,那就是『永貞革新』。」
看著黃靜風一臉的茫然,段石碑耐心解釋道:「『永貞革新』是這麼回事:唐德宗去世,太子唐順宗即位,年號永貞。這位唐順宗當了26年的太子,對國家存在的各種問題看得十分清楚,一朝權在手,便任命自己的老師王叔文、王伾和大臣劉禹錫、柳宗元一起,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主要是打擊貪官污吏、削減藩鎮兵權。可以說,這兩種做法都觸及到了唐朝政權深處的沉痾,贏得了中下層官員、知識分子的共同擁護,李虛中也不例外,一道一道變法維新的奏章呈交上去,很快就被任命為監察御史。但就在這個時候,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身體本來就一直不好的唐順宗,由於中風,病情不斷加重,無法親自處理朝政。在他養病期間,宦官和守舊派大臣、藩鎮節度使們一起突然向革新派發難,致王叔文、王伾於死地,並將劉禹錫、柳宗元等人流放,永貞革新就這樣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徹底失敗……」
段石碑繼續說道:「這個時候的李虛中,家裡的五個兄長,已經病死了四個,四個寡嫂和侄兒們,都要靠他那點可憐的俸祿養活,李虛中又是個正直廉潔的人,沒有其他的收入,所以生活過得艱苦極了,曾經整整一年吃不飽飯,房屋破舊漏雨都無錢修補……但是古時候的士大夫老有個念頭:『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自己再苦,只要國家能有一點點希望,就還能咬牙挺住,但不久之後,唐順宗突然死去,這給李虛中以沉重的打擊,他知道,唐朝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說到這裡,也許是心中湧出一股情愫,段石碑竟說不下去了,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也許是極度悲憤的緣故,李虛中在唐順宗遷殯於太極殿的喪禮上,做出了一件幾近癲狂的事情,他撲到唐順宗的靈柩上號啕大哭,說自己犯下了有生以來的最大的一個錯誤,自己明明推斷唐順宗死於癸未年,不想卻駕崩於甲申年,在場的官員們一聽,無不大驚失色,尤其是宦官們一個個面如死灰。因為李虛中的意思是,其實順宗早在去年就已經被宦官們害死,拖到今年才發喪,這簡直是指著鼻子罵他們忤逆!在場的那些守舊派大臣們,立刻站出來痛斥李虛中狂悖無禮,該當死罪!謾罵聲有如潮水,席捲了李虛中。偌大的朝堂之上,李虛中看不到王叔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這些昔日為了挽救國家命運而做最後一搏的戰友,他們或死或貶,只剩孤零零一個自己……仇恨的怒火幾乎要爆炸了李虛中的肺腑,他昂起頭,用了一種誰也想不到的辦法做出了史上最不可思議的反擊——」
聽著段石碑鏗鏘有力的聲音,想起一群豺狼圍著一頭受傷的雄獅的情形,黃靜風驚詫地問:「他用了什麼辦法?」
「他走到那些大臣面前,用平靜的聲音,開始一個一個地說出他們死亡的時間。」
「啊?」黃靜風不禁叫了出來。
一時間,室內寂靜如死。想起那些錦衣玉食的大臣們,突然得知了自己大限的時間,從此以後每一天都在戰戰兢兢地生命倒計時,珍饈佳餚吃起來味同嚼蠟,香車寶馬坐上去如赴黃泉,無論多麼好的日子也過得神不守舍……黃靜風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拍著大腿道:「絕了!李虛中真是絕了!」
段石碑淡淡一笑:「說到第九個人的時候,一群大臣竟齊刷刷地給他跪下,哀求他不要再說下去,李虛中輕蔑地看著這班貪生怕死的鼠輩,轉過身去,沿著漢白玉的石階傲然走下了太極殿,那一幕,千年之後依然令人神往,堪稱是斷死師最輝煌的一刻啊!」
一道很淺的光,從窗外射進段石碑的臉上,他的眼神有些飄逸,宛如魂魄被這道光吸到了千年以前的太極殿上一般。
瞬時之後,又黯淡下來。
「這次事件以後,唐順宗的兒子唐憲宗即位,給李虛中封了個殿中侍御史的官,這個官只有七品,負責糾察朝會上有沒有人禮儀不到位,純粹是個沒有實權的閒差,說白了就是故意冷落他。李虛中也無所謂,開始過他的『神仙日子』,每天忙著把鐘乳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和硫磺撮合在一起煉丹,名叫五石散,這種魏晉時候就廣為流行的『仙丹』吃後容易發燒,所以食用者喜歡吃涼東西、披紗衣,又叫寒食散,但看上去頗有仙風道骨的模樣。這種『仙丹』現在已經證明是一種含有重金屬成分的慢性毒藥,沒過多久,李虛中的後背上長了個大疽,一病不起……」段石碑的語調變得緩慢而低沉,「彌留之際,好友韓愈去探望他,責備他說:既然你能斷人生死,就應該知道人的壽命長短乃是天定,為什麼要服用仙丹,妄求長壽,結果適得其反?!李虛中在病榻上笑了起來,說退之(韓愈字退之)你有所不知,我哪裡是求長壽?我怎麼會不知道那些仙丹是毒藥,我這是求速死啊!那些大臣怕我給他們斷死,不敢明著殺害我,但是暗中一定會想方設法將我置於死地,我死得越早越不會牽累家人啊!」
段石碑又一次站了起來,在這狹小的屋子裡徘徊了一會兒,彷彿是要平靜內心的波瀾。良久,他重新坐下,長歎道:「李虛中死後不久,大唐王朝也滅亡了,人們都說從此進入了一個『有斷死而無斷死師』的時代,意思是說:有許多術士模仿李虛中給別人斷死,卻很少能斷得像他那樣精準,術士們都很詫異,我們也都是按照生辰八字結合陰陽五行給人推斷死亡時間的啊,為什麼老是不準確呢?這個謎,直到清代的大醫學家,也是著名的斷死師葉天士出現,才得以揭開。」
「葉天士?」黃靜風想了想說,「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對了,是一個電腦遊戲,好像是書劍恩仇錄吧,要是能把葉天士收歸一隊,跟清兵打架的時候就能自動補血!」
段石碑一臉愕然,覺得匪夷所思,理了理思路,才繼續說下去:「葉天士是中醫溫病學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不僅創建了衛氣營血辨證體系,而且強調辨舌驗齒的診斷作用,有很強的開創意義。不過這個人性格古怪,狂放不羈。別的醫學家都尊古,他卻疑古,他常常說『著於香巖之前,大可付之一炬;著於香巖之後,只恐不堪卒讀』——『香巖』是他的號,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他之前和之後著書立說的人,都不值一提。這麼個人,哪裡看得起李虛中,覺得史書中記載的『斷死』奇術純粹是杜撰和扯淡。直到發生了兩件事,使得他徹底改變了這一看法。」
聽段石碑講課,百轉千回的,如同聽單田芳說書一般,黃靜風不知不覺已經入了巷:「哪兩件事情啊?」
段石碑道:「散文家錢肇鰲在《質直談耳》記載了第一段故事:「葉天士精於醫,能斷生死。嘗以夏日往一鎮中,人聞葉在,因謀托疾,以試其術。時某飯罷,躍匱而出,趨至葉所。佯曰腹痛。葉按之,曰:『腸已斷,不可治也。』其人匿笑而還於市,言未已,委頓於地,遂死——意思是有個姓時的人聽說葉天士來到鎮上,想試試他醫術真假,剛吃完飯就狂奔到葉天士住的地方,說自己肚子疼,葉天士一摸就說你腸子斷了,沒得救了。姓時的笑著到集市上說葉天士就是一騙子,我哪裡有病,話音未落,倒地就死了。」
「啊,這麼神!」黃靜風十分驚訝。
「第二個故事更神,被詩人王友亮記載在《葉天士小傳》之中。」段石碑背誦道,「葉嘗徒步自外歸,驟雨道壞,有輿人負以渡水。葉謂曰:『汝明年是日當病死,及今治尚可活。』輿人弗信去,至期瘍生於頭,舁至葉門求治。予金遣之,曰:『不能過明日酉時也』,已而果然——意思是葉天士外出遇上大雨,路斷了,有個人背著他涉水,葉天士對他說:你明年的今天會病死,現在我給你治療還來得及,那人很生氣,心說我背你過河你咋還咒我,揚長而去。等第二年頭上長了癰瘡,越來越大,找葉天士救治,葉天士說我無能為力了,你最多活到明天的酉時,結果精準絕倫,那人第二天的酉時果然一命嗚呼!」
段石碑接著說:「葉天士家住蘇州,當時和他住在同一個城市的,還有一位叫薛雪的名醫,兩個人在醫學上存在很大爭議,所以誰也看不起誰。當薛雪聽說葉天士這兩個事情之後,逢人便嘲笑道『不想葉天士竟成了斷死師』。這話傳到葉天士的耳朵裡,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心中一驚。他想,是啊,我怎麼突然能斷死了呢?這人愛鑽牛角尖,就把對那兩個人斷死的經過仔細回想了一遍。第一個案例,時辰在正午,一摸那人的肚子,知道他吃得過飽,一聽他的喘息,知道他狂奔而來,再一把他的脈搏,脈象十分反常,便推斷他『腸已垂斷』,所以才說他『不可治也』;第二個案例就更簡單了,伏在那人背上,正好看得見他腦袋頂上生了一塊瘡,不治療的話肯定要惡化,按照經驗判斷,一年內會要命的……葉天士想到這裡,不禁拍案而起,原來『斷死』的要訣就在這裡!」
「要訣?」黃靜風撓了撓腦袋,「我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明白。」
段石碑解釋道:「葉天士把要訣總結成了一句口訣——『斷死之道,一病一境』。說白了,就是你要想精確地判斷一個人的生死,只要診斷他患有什麼疾病,並看看他所處的環境,就能八九不離十了。如果得的是急症,那麼他死亡的時間是可以預估出來的;如果得的是慢病,那麼看他所處的環境對病情發展的影響有多大就可以了;如果他沒有得病,但是像地鐵裡的孩子那樣陷入一種必死的絕境,那麼他照樣逃不掉死亡的結局。」
「就這麼簡單?」黃靜風有點不大相信。
「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可是極難極難的。」段石碑一笑道,「『一病』的診斷,在中醫裡包括望聞問切,每一條都夠你學一輩子的;比這更難的是『一境』,不僅需要驚人的觀察力、對世態萬象的深刻理解,更需要敏銳的第六感……聽說過八卦陣吧,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一共八門,你也可以理解為八種環境,你要在很短的時間判斷一個人是不是步入了死門,還有沒有從生門逃脫的希望,這可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啊!」
黃靜風沉默了片刻道:「照你這麼說,成為一個斷死師可太難了。我連文言文都看不懂,哪裡能學中醫和你說的八個什麼門?」
「六祖慧能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斷死師也一樣。」段石碑道,「我的意思是說,只要能從心底體悟到斷死的精髓,加之你本身又有做斷死師的天賦,再掌握一些基本的中醫診斷——主要是望診方面的知識,也能成就大器。」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本書來遞給他:「這是一本《黃帝內經》的白話版,其中涉及斷死的內容,我已經用紅筆勾勒了出來,你先專心致志地看一遍,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記住,到需要你發揮作用的時候,被觀察對象的臉色忽然潮紅,眉心有點發烏,一顆小得不能再小的痦子顏色突然轉暗,都可能意味著生死間的重大變化,一點點誤判都會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所以,你必須把要點牢牢記住,千萬不可以馬馬虎虎,一定要認真認真再認真啊!」
黃靜風接過書,覺得有點厚,心裡便有點發楚,翻了一翻,見畫紅線的地方並不算太多,鬆了口氣,將書放到一邊道:「你先把斷死師的故事給我講完吧。」
段石碑笑了一笑道:「自從葉天士發現斷死的真諦以後,斷死師們便嚴格按照『斷死之道,一病一境』的原則,一面在中醫診斷上下苦功夫,一面鑽研風水、五行等涉及環境和情境的典籍,果然發現斷死的精準度比從前提高了許多。不過,斷死師這個職業有個古怪的規律,越到末世、亂世越能蔚然成風,趕上當今這種盛世,卻往往無人問津……所以儘管葉天士制訂出了『行業標準』,但很長一段時間卻只在他居住的蘇州那一帶私下傳授,直到太平天國以後,斷死師這個職業才真正由南到北地擴散開來,到辛亥革命時,出現了張其鍠這樣一位在歷史上享有盛名的斷死師。張其鍠在湖南當過縣長、軍事廳廳長,辛亥革命後還當過一任廣西省省長,精研斷死之術。最負盛名的一次斷死,是他和把兄弟吳佩孚在飯後閒聊中做出的,他說吳佩孚恐怕會死於己卯年,終年六十六歲,而更令人驚奇的,是他斷定自己會死於丁卯年,終年五十一歲。要知道,『明於知人,暗於知己』是天下斷死師的通病,即便是李虛中、葉天士這樣的斷死師,也從來沒有準確地預測出自己的大限,而張其鍠不僅預測了,還預測得十分準確。」
「1927年恰恰是丁卯年,五十一歲的張其鍠每天忐忑不安的,儘管知道自己壽數將盡,但誰也不甘心坐以待斃啊。」段石碑說,「當時他已經當上吳佩孚的秘書長,吳佩孚還直安慰他,說老弟你的身體沒有疾病,又生活在我的中軍大營裡,好端端的誰能要你性命啊?可是這話說了沒多久,北伐軍和奉系的夾擊就打得吳佩孚潰不成軍。吳佩孚是個講義氣的人,危急時刻專門撥了一個排的兵力,作為張其鍠的衛隊,送他回廣西老家避難,誰知路過湖北樊城的時候,遭到土匪的突襲,張其鍠身中數槍,奄奄一息,掙扎著對他的弟子們說:今後招收徒弟,千萬不要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否則這個人一定會成為我們斷死師的劫數……說完就死了。」
《黃帝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