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你還真別說這話,分局就沒有我馬笑中不認識的人,食堂裡的蟑螂我都能叫出它大名來。」馬笑中大拇指一指鼻尖,「那你知道我的姓名麼?」
旁邊郭小芬吭吭地咳嗽。
胡佳扶了扶眼鏡:「望月園派出所的馬所長嘛,大名鼎鼎的,哪個不認得?」
「好了。」蕾蓉皺著眉頭打斷了馬笑中的詰問,「你和小郭到底找我什麼事情啊?要是不急就回頭再說吧,我要趕緊工作了。」
正在這時,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殺豬似的尖叫,然後是擂鼓般咚咚咚的奔跑聲,好多房間的門聽到信號一般嘩啦啦全打開了,有人大喊:「老高你冷靜點!」「老高你住手!」接著,一個長臉女人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一把拽住蕾蓉哀號起來:「主任救命啊!姓高的要殺人啊!」
「曉紅,出了什麼事?」蕾蓉一邊問長臉女人,一邊茫然地抬起頭,目光與站在樓梯上面的高大倫撞了個正著。
高大倫手裡握著一把肋骨刀,也許是身體在顫抖的緣故,刀刃放射出的逼人寒光也在不斷抖動。
「老高,把刀放下!」蕾蓉厲聲命令道。
皮包骨頭的黃瘦臉孔上,嘴巴倔強地向外凸起,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了。
趕過來的幾個同事掰開高大倫的手指,把肋骨刀奪了下來。
「她……她欺人太甚!」高大倫指著劉曉紅,嘴唇哆嗦著說。
「不就是撕了你一本破書嗎?啊?你至於嗎你?」劉曉紅一邊哭一邊分辨著。
「你撕老高什麼書了?」蕾蓉問道。
劉曉紅只是嚶嚶地哭,不說話,站在老高身邊的王文勇道:「她和老高吵架,把老高那本《洗冤錄》給撕了……」
原來如此。
對於高大倫而言,那本書就是他的命啊!
蕾蓉輕輕地責備道:「曉紅,不管因為什麼事情,你也不該撕老高的書啊,你應該知道那本書對他很重要。」
王文勇走下樓梯,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就在剛才,有一具無名屍體送了過來,是區環衛局工人在涼水河大橋附近的一個涵洞裡發現的,似乎是個流浪漢,全身又髒又臭,沒人願意做屍檢,報到研究所副主任劉曉紅那裡,劉曉紅過來看了一眼,就捂著鼻子嚷嚷道「趕緊拉出去火化」!這時高大倫進來,說沒人做屍檢我來做,死了個人哪能不明不白的就給火化了?
「萬一要是傳染病咋辦?」劉曉紅眼睛一瞪。
「那更得屍檢了,一旦發現傳染病要趕緊上報給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才能及時採取防控措施啊。」高大倫扶了扶眼鏡說。
劉曉紅一聽轉身就往外面走,到門口時甩了一句:「裝什麼逼!」
高大倫雖然視力差,聽力卻很好,一聽這話就火了:「你站住!你堂堂一個副主任,怎麼能張口罵街?」
劉曉紅說我罵你怎麼了?啊?你就是該罵就是欠罵就是找罵!你一個聘用工天天擱這兒充什麼大尾巴狼!啊?甭跟老娘這兒裝逼,咱們這樓裡也就蕾蓉把你當個蔥花,你還真拿自己熗鍋啊!
高大倫嘴笨是出了名的,登時就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想起該怎麼反駁,從懷裡掏出那本珍愛至極的《洗冤錄》,手指顫抖著翻開一頁,指給劉曉紅看:「你看第二卷『驗壞爛屍』這一節,開篇就說『若避臭穢,不親臨,往往誤事』,這是宋慈先生的教誨,咱們處處不如古人,至少在責任心上應該不輸給古人吧!」
「少跟我扯淡!」劉曉紅不耐煩地把手一揚,說來也巧,那本《洗冤錄》本來就被高大倫翻得快要爛了,再被劉曉紅的手背一打,凌空飛起,在空中竟然散碎開來,洋洋灑灑鋪了一地,劉曉紅一躲閃,高跟鞋又踩了幾頁,高大倫從不銹鋼器材架上抓了把肋骨刀就衝了上來……
聽完王文勇的講述,唐小糖忍不住說了一句:「這也太欺負人了!」
蕾蓉瞪了她一眼,嚇得她低下頭,用小手指勾著蕾蓉的衣角輕輕地搖著。
蕾蓉在創辦研究所的時候,有個重要的手續是劉曉紅的老公審批通過的,條件就是把劉曉紅弄到所裡當個副主任。蕾蓉一口答應下來,從此劉曉紅掛著副主任的名義,過著拿工資不幹活的滋潤日子,偶爾在會上指導幾句「業務」,也是狗屁不通,惹得所裡上上下下沒一個人不膩歪她。她卻毫不自知,走路趾高氣揚,講話頤指氣使……不知道為什麼,她很怕蕾蓉,似乎蕾蓉不用說話,只要在面前出現,她那氣焰就矮了三分。
此時此刻,見蕾蓉並無回護自己的意思,劉曉紅一眼看見穿著警服的劉思緲,撲上去就要拉她的胳膊,卻發現這個面若冰霜的女警官目光冷得蜇人,手在半路改了方向,指著高大倫道:「警官您都看見了,他這是殺人未遂啊,您趕緊把他抓起來,趕緊把他抓起來啊!」
蕾蓉這時不能不說話了,她嚴肅地對高大倫道:「老高,大家是同事,工作上有了矛盾可以協商解決,但絕對不允許實施暴力。」接著她又環視一圈,慢慢地道:「宋慈先生曾經講過:法醫檢驗是『生死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諸屍應驗而不驗,以違制論』,這裡強調的是法醫工作者必須要有高度的責任心,不能因為一具屍體無名無姓、骯髒污穢,就拒絕檢驗。」
大廳裡異常安靜。
蕾蓉接著說:「對路倒(一般指死於街頭、路邊的無名流浪漢),如果沒有外傷,傳統習慣是送到法醫機構之後,只做裸眼觀察,就送去火化。但是在咱們研究所,我要立下一條規矩:只要送來路倒,必須按照標準進行屍檢,如果嫌髒嫌臭,沒人檢驗,就由我親自來做,我不在的時候,老高你來做,行嗎?」
老高望著蕾蓉,使勁地點了點頭。
劉曉紅突然反應過來,蕾蓉這番話明著是批評高大倫,其實是給了他尚方寶劍。她的長臉頓時漲得通紅,母猴一樣的凸嘴巴鼓了兩鼓,撒潑似的尖叫起來:「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啊?庇護殺人兇手是嗎?啊?不拿我當領導了是嗎?啊?欺負我們家沒人了嗎?啊?」一邊叫一邊倒退著,直退到樓門口,一把撞開大門衝了出去。
望著搖搖擺擺的樓門,蕾蓉蹙緊了眉頭。許久,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揉起睛明穴來。
劉思緲走上前道:「我帶著那個快遞包裹先回去了,有事你再叫我吧——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蕾蓉點了點頭。郭小芬也走上前說:「蕾蓉姐,我和馬笑中找你沒有什麼大事,改天再和你說吧,我們也撤了。」
馬笑中一愣,正要開口,被郭小芬拉扯了一把,閉上了嘴巴,跟著她走了。
研究所的其他工作人員也都回到各自的崗位去了。
蕾蓉帶著胡佳來到更衣間,套上經過消毒的藍色手術服,戴上乳膠手套,然後一起走進解剖室。
「啪」的一聲,打開了燈,牆上貼滿瓷磚的解剖室,頓時被冰冷的白色光芒溢滿。不銹鋼驗屍台上放著一具赤裸的屍體,白得發青。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來蘇水氣味,讓人彷彿置身於福爾馬林溶液之中——事實上這是組織防腐劑、清潔劑和屍體的「混合氣味」。這時,作為驗屍助理的王文勇推著病理取材台走了進來,上面放有解剖工具和用於存放組織的標本瓶。王文勇將繫在屍體大拇指上的標籤取下,與胡佳提供材料中的編碼進行再次核對,核實無誤之後,開始用移動式攝影台給屍體進行拍照,每拍照一個部位就向蕾蓉唱報:
「胸腹部——無外表損傷。」
「腰背部——無骨折跡象。」
「左手手臂——內側有一蜈蚣樣刺青。」
「右手手掌掌心——有氧化鐵痕跡。」
「指甲——顏色正常,無脫落,甲溝無異物。」
……
蕾蓉根據他的唱報,逐一進行核實,然後用筆在一張《屍檢體表檢查表》上勾畫著什麼。
體表檢驗完畢,要對剖檢結果——也就是死亡原因進行初判。蕾蓉自己當然會形成一個初判,但她更喜歡讓助理說出自己的想法。
《黃帝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