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想必在座的,十四年前大多還是一群娃娃,至於我,那時也才剛剛上小學二年級,所以這件事只是聽一些前輩提起,細節不是十分清楚,我只能大致勾勒如下。」凝的口吻變得沉重,「整個事件的起初,是南京夫子廟發現了一具屍體,死者為一名晨練的建築公司老總,經過法醫檢驗,死因不明;幾天之後,邁皋橋一帶出現了第二位死者,是國營第一食品廠的經理,屍檢結果,依然沒有發現死因,目擊者只是說,死者好像中槍一般,突然倒斃——當然這兩位死者的身上不要說彈孔了,連最淺的切割傷都沒有發現。正在警方困惑不解時,集慶門遊園附近又出現了第三位死者,是一家銀行的行長,同樣的猝死,同樣的死因不明……」,
「我有個問題。」楚天瑛突然打斷了她,有個問題窩在心裡,令他本能地將這裡當成了警方的案情分析會。
「請講。」凝說。
楚天瑛覺得自己有點唐突,但這時不能打退堂鼓:「三個地點,三起死亡……警方憑什麼將它們並案呢?」
凝點了點頭:「這個麼,說來好笑,但諸君聽完,未必笑得出——因為三起死亡的現場,都在相對繁華、人群流動比較大的地點,所以都有目擊者,而目擊者在講述案發情況時,都說:聽到有人先低聲吟誦了一首預測死亡的歌謠,然後死者就一命嗚呼了,而且據他們回憶,歌謠中的字句準確地道出了死亡的時間和方式。」
「啊?!」
滿廳堂爆發出一片驚呼,這豈不是和錢承死亡現場發生的一模一樣嗎?
「當然,警方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誰會在20世紀末相信什麼巫蠱之術?但是不久之後,南京大學歷史系專家找到警方,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線索,那就是在中國古代,確實有一種神奇的『斷死術』,通過中醫望診的方式,判斷出一個人死亡的時間、地點和方式,準確率相當高。當然,其中也有一些不可探究的詭異之處,比如有些死者生前面相健康、毫無疾病的徵兆,卻被斷死的口訣硬是給『咒死』——從現代科學的角度看,這可能是利用了心理作用,即用某種恐怖預言誘發本來就患有心腦血管病的患者猝死,不過新中國建立以後,這種『斷死術』就徹底失傳了,不知怎麼的竟又突然重現在這金陵古都……」
停了一停,凝繼續說:「消息迅速擴散,一些居心叵測的人編造了各種『斷死秘訣』,口耳相傳,有些人就給自己平時相處不睦的同事、親友或者上級匿名郵寄或張貼『斷死傳單』,有些收到傳單的人真的被嚇得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這一下,南京警方重視起來,但是又不知該從何查起,最後還是請來了溪香捨協助辦案。溪香捨那時的捨主是陳泰來先生,他帶了幾個年輕的弟子從無錫趕到南京,看了一遍材料就抓住了疑點——為什麼那些目擊者聽到了有人念斷死口訣,卻都沒有看到念口訣的人呢?」
廳堂裡的人們都有恍然大悟的神色。
「陳泰來進一步調查表明:三位死者死亡的地點,都是他們每天有規律的晨練或散步的地方,也就是說,如果兇手是用某種固定的手段殺人,那麼死者死亡的時間、地點、死亡方式,都可以編成口訣,提前用錄音機錄下,屆時再在現場播放。」凝攤開手說,「但陳泰來依然困惑,即便兇手把錄音機裝在身上,周圍的人不是也很容易就能發現聲源嗎?為什麼現場就是沒人發現聲源在哪裡呢?」
這彷彿是給現場所有的推理者提出了一個問題,每個人都陷入了思索。
倒是田笑強氣定神閒:「這還不簡單,反差大一點就可以了。」
許多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田笑強的身上。看出大多數人依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笑道:「比如,錄音機的聲音是男的,那就讓一個女孩子放在衣兜裡,錄音機的聲音是成人的,就讓一個小孩子拿著,只要在內容上形成較大的反差,誰也辨不出形式的真偽。」
凝咯咯一笑:「田先生說得沒錯,陳泰來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建議警方去夫子廟一帶尋找線索,那裡是南京流浪兒的聚集地,結果很快就找到了幫兇手在犯罪現場播放錄音的孩子,並由此發現了嫌犯的蹤跡,令警方驚訝的是,這個人名叫吳虛子,是個『老南京』,獨身,有個二十多歲的徒弟,兩個人一直在夫子廟靠著與人占卜算卦為生,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是這場大風波的始作俑者。警方立刻展開緝捕行動,只可惜,吳虛子突然奇怪的死去,他的徒弟逃走了,從此不知去向,而吳虛子珍藏的一本名為《斷死訣》的古書也不知下落,於是也就留下了一個謎:那些被『咒死』的人,真實的死因是什麼,就無人知曉了。」
「錢承的死亡現場,也有人聽到了一首預測死亡的口訣,也就是說,這一新的罪行,很可能是吳虛子的那個徒弟干的……」田笑強沉吟片刻,猛地抬起頭,「難道蕾蓉就是當年那個逃跑的徒弟?」
「你胡扯什麼?14年前,蕾蓉才上初中,剛剛加入溪香捨!」猴子按捺不住了,怒氣沖沖地說:「再說了,吳虛子案件當年莫要說南京,整個江蘇都知道,哪個人模仿不來?憑啥說這事兒和蕾蓉有關?」
「是啊。」凝無限玄機地一笑,「說起來,這事當年確實曾傳遍江南,如果錢承死亡的現場沒有蕾蓉在,誰也不會想到與她有關,但既然她在,那她就斷斷脫不了干係!」凝的口吻和神情,剎那間變得異常獰厲,她大步走到猴子近前,伸出右手道:「侯經理,請交出溪香捨當年為這一案件建立的密檔!」
猴子的身子本能地往後躲了一下,然後又猛地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溪香捨哪裡有什麼密檔?蕾蓉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滿廳堂一片嗡嗡聲,名茗館和溪香捨的人爭執了起來:「是啊,這事跟蕾蓉有什麼關係?」「到了這個份兒上,你們溪香捨就別遮遮掩掩的啦!」「滾一邊兒去,我是溪香捨的人,我都不知道有什麼密檔」「蕾蓉都不是捨主了,你們還替她隱瞞個啥?」
愛新覺羅·凝冷眼旁觀著這一幕,看看差不多了,才冷笑一聲道:「侯經理,我相信你心裡是有數的,當年蕾蓉也參與進了這個案件中,並且扮演了並不光彩的角色……後來為了讓她順利當上捨主,陳泰來將吳虛子一案中的部分內容封入溪香捨密檔,如今,該是公開這密檔的時候了,我想你不會拒絕吧!」
猴子咬了咬牙:「第一,溪香捨根本就沒有什麼密檔;第二,溪香捨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公佈的!」
「這個麼,侯經理恐怕是言之有失吧。」田笑強突然說話了,「據我所知,溪香捨確實有一份密檔,其中記錄了貴捨在協助警方辦案過程中,不願為外人所知的辦案缺憾或奇聞異事。『四大』互不干涉內部事務,尊重彼此的隱私,但是既然凝館主言之鑿鑿,說蕾蓉在辦理吳虛子一案中有不可告人的隱秘,更牽涉到眼下的錢承一案,倘若要還蕾蓉姑娘以清白,貴捨何妨公佈一下那密檔呢?」
「請溪香捨公佈檔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不能拿出來亮亮?」「十四年過去了,你們還想瞞多久?」「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廳堂裡亂成一片,這回不光是名茗館在「逼宮」了,連九十九也齊聲應和。
空氣沉重,彷彿無數把利刃壓在了猴子的脖子上,逼她就範。她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好吧,既然侯經理是這個態度,那麼就按照『四大』的規矩來辦吧!」凝微笑著將結局引入她預設的船港,「由『四大』各派一位代表投票來表決,只要三票通過,溪香捨就必須公佈那份檔案——侯經理,溪香捨是否贊同公佈檔案呢?」
「當然不!」猴子低聲道。
這自然在意料之中,然而凝今天鐵了心要勇追窮寇,她將臉又向猴子貼近了一點,一對秀目放出溫柔的凶光:「這個麼……恐怕不好,溪香捨不同意,容易被人說成是偏袒蕾蓉,包庇疑凶啊,侯經理還是改一改吧。」
「你——」猴子抬起頭,怒不可遏。
於是廳堂裡又是一片坍塌似的贊和聲:「不要包庇!」「溪香捨要徇私枉法嗎?」「快點公佈真相!」
「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你們是客人,反倒強人所難,以客欺主,這也太過分了吧!」
陡然間,廳堂裡安靜下來。
「你是什麼人?」凝望著說話的那人,不屑地問。
「你甭管我是什麼人,反正我是溪香捨的。」劉新宇忿忿不平道,「當初我加入這裡時,聽說『四大』都是國內一流的推理咨詢機構,既然這樣,有什麼事情都以推理來比高下、論輸贏,你們這麼夾槍帶棍的逼人就範,不大合適吧?」
這句話倒是博得了在場很多人的共鳴,畢竟今天是「四大」的聚會,不是黑幫討論尖沙咀的場子歸誰看,也不是武林門派商量誰當盟主,這麼一味強迫溪香捨很不合適,況且「四大」昔日同舟共濟,破獲了不少大案,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矛盾,但推理者之間那種基於智慧與理性的惺惺相惜,是怎樣都無法磨滅的。
不知是誰,就在底下喊了一句:「到底那個秘密檔案裡是什麼內容,凝館主你告訴大家不就得了。」
「不可以!」凝搖了搖頭,「事涉蕾蓉與溪香捨的清白,我怎麼可以把一些傳聞公諸於眾——儘管這些傳聞的來源十分可靠。不過,既然剛才這位溪香捨的先生提出要用推理來一較高下,名茗館豈會怕了你們?這樣吧,倘若溪香捨有人能在三分鐘內,通過剛才羅列出的各項證據,指出『屍骸包裹的投出者為蕾蓉』這一推理存在邏輯上的缺口,那麼溪香捨在投票中的傾向將自行決定……這麼容易的事情,侯經理不會拒絕吧?」
三分鐘?!
推理者之間確實經常比賽,看誰用最短時間破解謎題,但那都是預先設置好的競賽,參與者可以集中精力瞭解謎面……而像現在這樣,事先沒有任何準備,突然說要用推理一決勝負,而且這不是普通謎題,而是真實案件,面對那麼一大堆紛紜龐雜的線索和證據,只給三分鐘的推理時間,這哪裡是什麼『容易的事情』,簡直就是強人所難!
猴子不禁目瞪口呆。
凝看著目瞪口呆的猴子,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百達翡麗女表,意思是「我已經開始讀秒了」。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猴子被徹底激怒了,然而她又無可奈何。在溪香捨中,她並不以推理能力見長,而溪香捨幾個赫赫有名的推理者,此刻又都根本不在本市,而且就算他們在,三分鐘內又能推理出什麼?
整個玉浮樓,寂靜如死,所有人都把視線投到猴子的身上,彷彿在看著一隻在蒸鍋裡一點點變紅的螃蟹……
這該死的煎熬!
「還有兩分鐘。」凝報了一下時間。
猴子的掌心像洗過一般,全是汗水。
讓我想想,讓我好好地想一想……推理,就是用幾個已知的判斷推導出一個未知的結論,我都知道些什麼?五層瓦楞紙盒、沒有其他指紋、大鬍子、戴手套、頭骨經過裸骨處理、平實路公用電話亭……天啊,要是我能平時少為一些雜務忙忙碌碌,多讀幾本推理小說、看一些邏輯學書籍,現在也不至於被逼得走投無路!
一隻手抬了起來,指尖指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