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紅椒看著反叛的妹妹,一陣氣悶,又看看田夫子,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模樣,含笑瞅著她姊妹倆對掐。
可是,她最近都幹啥了?
在娘的教導下,她把《女誡》掰開了又合攏了,反覆嚼巴了好些遍,又跟哥哥姐姐們討論了好久,這工夫難道白用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就要拉出來用了。
紅椒把小臉一板,昂然道:「你太小了,跟你說許多你也不懂。聽個一句半句的,就覺得不一樣,其實還是一個樣兒。你想想,咱娘啥時候沒聽爹的話了?她跟爹吵架了麼?沒有,是吧!咱家的大事都是爹在外邊張羅,咱娘出去插手了沒?也沒有,是吧!咱爹回家來,咱娘把吃的、喝的、穿的,樣樣都弄得妥妥的,這不是伺候咱爹?慕棋,你母親在家不也是這樣?」
李慕棋點點頭道:「噯!我娘也聽我爹的話。年年要親手幫爹做好幾雙鞋子,衣裳也縫好幾套,從來不讓旁人做。我跟哥哥們的衣裳就讓丫頭們做。外邊的事也都是我爹在弄。」
其他女娃兒也都紛紛點頭,男主外,女主內,清南村也不例外。
香荽見二姐姐得意地笑,只覺得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忽地她腦中靈光一閃,欣喜叫道:「二姐姐,墨鯽剛才問,夫君要是說錯了話咋辦。夫子說,媳婦就該聽夫君的話,過後再勸。我們就說,我們家都不是這樣的。」
墨鯽跟李慕棋再次點頭,又把自家爹如何聽娘的話說了一遍。
好了,又繞回去了!
紅椒氣得拿眼瞪妹妹。
田夫子聽了半天,心裡已經有些眉目了,只是此時到了關鍵處,他也想看看這紅椒如何回答。
窗外靜聽的黃豆見紅椒愣了,急得抓耳撓腮,恨不能衝進去代她答了才好,又暗自把香荽罵了幾句:咋自家人窩裡反起來了?他一准要跟姑姑說這事,這娃兒得好好管教才成,不打要上房揭瓦哩!
紅椒想了一會,忽然把嘴一瞥,道:「說你們笨吧,還不信!殺雞各有各的殺法,割了氣管放血能殺死,一刀剁了雞頭也能殺死,不喂雞,讓它慢慢餓也能餓死。誰規定勸夫君就是一個樣子了?」
田夫子撚鬚的手一頓,扯下兩根鬍鬚;窗外也有人悶笑。
紅椒理順了思路,脆聲道:「咱莊戶人家,成天忙得腳打後跟,有啥話不就當面說了,誰還等過後?往哪後?真等兩天,黃花菜都涼了!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也沒外人在,這時候不勸,要等啥時候勸?難不成等親戚來了一屋子才勸?那不是讓夫君沒面子麼!」
屋裡屋外的人齊齊鬆了口氣。
黃豆眉開眼笑,覺得紅椒這話說的好;葫蘆板栗也覺得妹妹應對得體。
只是,田夫子卻有些納悶:旁的都容易理解,這「黃花菜都涼了」一說,他可從未聽過,想是此地的諺語。
正想著這事也算完結了,該下學了,誰知香荽又生出變故。
香荽腦子本就靈光,加上小娃兒不懂事,認死理,這會兒想起那天晚上吃螃蟹的事來,因說道:「慕棋姐姐說,她爹聽她娘的話,我們家也是,我們爹也好聽我們娘的話,跟夫子說的『夫為妻綱』不一樣。」
李長星的閨女李慕詩——就是上回比划水差點淹死的那個女娃道:「我們家也是。我娘一嚷嚷,我爹就說:『姑奶奶,你不要叫了,我聽你的還不成麼!』」
小女娃們聽了都伏在桌上竊笑不已。
李慕詩的娘竹子是有名的潑辣性子,他爹就算精明,也被媳婦管得死死的。
這回紅椒答的快,斷然道:「咋不一樣了?我說一樣就一樣。『夫為妻綱』也沒說夫君不能聽媳婦的話哩。『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一家子,都要和和氣氣的才好,有勁兒往一處使。男女都是一樣的,只要說的對,都要聽!」
她說得太快了,未曾想好措辭,那「男女都是一樣的」立即被人抓住揪了出來——
「男女都一樣?真是笑話!男尊女卑,什麼時候變一樣了?」
清脆的童聲是從窗外傳進來的,小女娃們一齊轉頭對外看——
哇,原來外面站了好些人哩!
這話是田夫子的兒子田遙接的。
不等屋裡的紅椒回答,屋外的黃豆鬥志昂揚地參戰——他可是忍了好久了,正找不著機會哩。
小娃兒把眼一翻,鄙視道:「紅椒妹妹的意思是說,男女各人干各人的事,對一家子來說,都一樣重要,少了誰都不成。你沒聽明白,不要亂插話!」
田遙大怒,質問道:「男女怎會一樣重要?男尊女卑,女人能比得上男人嗎?」。
辯駁遂從屋內轉向屋外。
紅椒好容易說了一篇話,被人挑了刺兒,挑刺的還是個不認得的男娃,心裡當然生氣了。再說,她生就那副直脾氣,根本沒可能改,田夫子看到的不過是表象罷了。
田遙說的話,她最不愛聽了,火氣一冒,把「曲則全」啥的都忘光光了,對著窗外大聲道:「男女咋就不一樣重要了,女人咋就比不上男人了?你們家要是沒了你母親能成麼?」
田遙雙手握拳,怒視著她,也大聲道:「怎麼不成?我就沒娘!我跟我爹過得不知有多快活!」
此言一出,屋裡屋外一片寂靜。
田夫子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兒子,目光深邃。
田遙卻死盯著紅椒,眼中噴火,咬牙問道:「你就是那個讓我爹換衣裳的張家二姑娘?」
小男娃因何如此發作紅椒?
只因有天他忽然發現爹換下了那件污漬長衫,穿上了清清爽爽的棉布衣裳,這還不算,還每天都換一遍。
從此後,他可就倒霉了,每天要煮飯不說,又多了洗衣的活計。跟爹說找個僕婦來,爹卻說不用,還說這是讓他歷練生活。
他又是不滿又納悶,不知爹因何改了多年的習慣。
真名士自風流!想他們父子,走到哪都受人尊敬,從不會因為衣裳隨意散漫被人恥笑。他也套一件油漬污衫,昂然灑脫,成了清明書生的影子,舉止形態比他爹還跩。
可如今都變了。他無意中聽爹跟黃夫子等人說笑,方知這一切都是拜張家二姑娘——叫個什麼紅椒的所賜。
紅椒也吵出火氣來了,辣椒本性畢露,對他沒娘的同情一閃而逝,脆聲應道:「咋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夫子自己穿著邋遢,卻跟我們說啥婦容,那不是自個打嘴麼!」
田夫子緊閉著的嘴唇微微顫動,外面幾位夫子也都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