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我舉著火把低頭一看,果真發現,在我腳底不時掠過的,竟然是一個個沒有墓碑的小土包,大小猶如一把撐起的雨傘,遠遠望過去,似乎在黑暗的林子裡,佈滿了無數個土包墳墓。我頓時嚇了一跳,原來我居然是在墳地裡穿梭奔波,難怪腳底高高低低,都是這些墳頭在擋路。
但是何永進哈哈大笑道:「恆淮,不必擔心,這畢竟是個傳說,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說了,死鬼再可怕,也不如活人。你初來乍到,不習慣。現在走夜路當然沒有問題,解放前才糟糕呢!所謂窮鄉僻壤出刁民,一點也不假,以前湘西遍地土匪,五幾年解放軍剿匪簡直比打蔣介石的百萬大軍還辛苦。哪如現在安穩地走夜路呢!」
突然一種「噠噠……」有節奏的跳躍聲傳來,不禁問道:「老何,這是什麼聲音?你仔細聽聽,噠噠的!」
何永進止住腳步,側耳傾聽,臉色陡然大變,低聲叫道:「早不來晚不來,不好!我們遇到吆喝死人的!」
「什麼,吆喝死人的?什麼玩意兒?」
何永進粗暴地喝道:「不要管,我們快走!」
我莫名其妙,既然何永進這麼急,必然有其理由。當下我就跟著何永進加快腳步,一路小跑,離開了萬屍塚林,約莫過了半個多鐘頭,忽看到前面亮出一片燈光,卻是到了一個旅店。
所謂旅店,也不過是用木板搭建的幾個簡陋房間,若不是正門上方掛著一個招牌「有間旅店」,當真以為只是守林人的小房子。旅店簡陋之極,但是畢竟人氣多了起來,甫進入大堂,就看見四根柱子上都掛著亮堂堂的蠟燭,底下飯桌邊有五六個人喝酒吃飯。那老闆是一個穿著油膩膩中山裝的老頭,笑著迎接我們:「啊,兩位解放軍同志,要落腳?先吃飯嗎?」
我們身上還穿著摘取衣領袖章的綠色軍裝,倒是一目瞭然。何永進是東家,他點點頭,說道:「給我們兩人一個房間,另外來點吃的。」
「好咧!」
我們挑了一張桌子坐下,不刻上來兩大碗米飯,一碗熏臘肉,一碗茶樹菇土地。我們趕了一天的路,老早飢腸轆轆,當下放開肚皮吃起來。至於酒類,萬萬不可,外出走路,還是小心為妙。
我們正吃的歡,突聽敲鑼的聲響,同時有人不住用湘西土語吆喝道:「吆喜神嘍!吆喜神嘍!」
大堂內正在吃飯的所有人都臉色陡然大變,那老闆急急忙忙上前,對我們鞠躬道歉:「各位客人,喜神打店了!請諸位迴避一下,以免觸怒了喜神!」
那些客人顧不得沒有吃下的飯,慌慌張張地跳起來,躲到後面的客房裡去。連何永進也神色慌張,拉著我跑進去。我心中越發疑惑,強行拖住了何永進,喝問道:「老何,我問你,究竟是怎麼回事?方才路上也是這樣的,現在到了店裡,大家都怕的要命。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你如此大驚小怪。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要敢於同一切牛鬼蛇神做鬥爭!」
何永進臉色發白,口中吐出兩個字:「趕屍!」
「趕屍?」
我口中念叨著,不明白。
何永進急促地說道:「趕屍,就是趕著屍體回家!」
我忍不住笑出來:「胡說八道,人死了,怎麼還會動?居然要把屍體趕回家?你當是牛啊!」
何永進怒氣沖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不信也罷!」
這時,我聽到前面的大堂裡有人短短地說道:「喜神打店了。叨嘮!」
老闆問道:「幾位喜神?」
那人說道:「兩位!」
我心中好奇,透過木板的縫隙窺視,看到老闆正在招呼一個精壯的漢子,約莫三十來歲,相貌甚是醜陋。他的打扮極為奇怪,頭上是一頂青布帽,身上穿著一件青布長衫,腰間別著一條黑色腰帶,藏著什麼東西。至於腳上,更是奇怪,居然穿著一雙草鞋。現在什麼社會,再窮,至少一雙鞋子還可以弄到吧!
漢子身後,直挺挺立著兩個人,更是奇特,他們頭上戴著一頂高筒毯帽,臉上叫一塊白布給遮住了,身穿長袍大褂,肩膀部位,掛著紙錢、黃表,渾身一動不動。然而他們身上的衣物和紙錢卻隨著外面傳進來的微風飄飄蕩蕩,頓時陰風四起,有若孤魂野鬼,儼然一具殭屍,甚是恐怖。我頓時頭皮發麻,這時肩膀突然一搭,我嚇了一跳,回轉頭……
我驚訝地看到,在我肩膀後面,黑暗中閃爍著一雙亮晶晶的小電珠,彷彿是黑森林裡的老狼,我渾身一震,再定睛細看,卻是何永進這個傢伙,頓時鬆了一口氣,惱火地朝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掌一拍,挪開去,罵道:「好你這個小子,不聲不響,你當在南方叢林中半夜摸敵哨?嚇死我了!」
何永進面色凝重,豎起食指在唇邊發出噓的響聲:「禁聲,萬一打攪了喜神,那可糟糕了!走,不要再看了!」
說著何永進便強拉我離開,我想想也怪悚人的,跟著他一起到了房間裡。何永進劃著火柴,點燃了蠟燭,房間裡有了一絲微弱的亮光。這種山裡簡陋的旅店,當然不能和軍隊裡的招待所相提並論,裡面佈置粗糙簡陋。當中放了一張木桌,兩把凳子。靠牆是一張床,乃是幾塊木板拼起來的。
何永進坐在凳子上,氣呼呼地說道:「恆淮啊,不是我說你,這山裡,自然有山裡的規矩。山裡人膽子大,殺人放火,什麼都敢做,唯獨這個喜神,不可觸犯!剛才幸好我把你拉了過來,如果再看下去,萬一叫喜神發覺了,被趕上來咬一口,連你也會變作喜神!」
我吃了一驚,說道:「真的那麼玄奇?這人死了,怎麼還會跳來跳去,我覺得邪門啊!難道當地政府不來管一管嗎?」
何永進臉色一變,站了起來,四下裡檢查一遍,確認沒有人偷聽,才悄悄湊近來低聲說道:「不瞞恆淮,喜神,其實是湘西土語『死人』的諧音!大家喊喜神,其實是忌諱。聽說剛解放的時候,是有解放軍戰士來查這些封建迷信的事兒,但是後來……」何永進面露驚恐,「聽說,那來查事的一個排解放軍,全部神秘失蹤!後來發現的時候,都死得很慘。自此之後,政府就諱莫如深,只要他們不傷及無辜,基本睜隻眼閉只眼。」
我大駭,又聽何永進說道:「中國歷史悠久,綿延近五千年不絕,流傳下來了許多詭異的事情。我聽說,那喜神趕屍的起源,來自於幾千年前的上古時期。蚩尤與黃帝在中原大戰,殺到屍橫遍野。蚩尤大敗,往南逃跑。蚩尤對身邊的巫師說:『我不能丟下在此戰死的兄弟不管!他們的妻兒都在等待著他們的回歸!』於是巫師答應了,拿著符節在兄弟們的屍首中間吟唱:『死難之弟兄們,此非爾安身斃命之所,爾今枉死實堪悲悼。故鄉父母依閭企望,嬌妻幼子盼爾回鄉。爾魄爾魂勿須彷徨。急急如律令,起!』那原本躺在地上的屍體一下子都站了起來,若是缺失肢體的屍骸,也自動拼合起來,規規矩矩地站在巫師身後,一步步往南走,直至退入苗疆,也就是現今湖南一帶。本來趕屍的秘訣,只在僰人手裡流傳,後來漸漸穿到了漢人手裡。我們這邊十里八鄉,若是有家人暴斃在外,都會托人把屍骸趕回來,這就是趕屍!」
我瑟瑟打了一個寒顫,一月份本是天寒地凍,山間更是寒冷,這時叮鈴鈴的鈴鐺聲響起,傳出一個男子的喊叫:「歸魂嘍!歸魂嘍!」
孤寂而幽幽的招魂之聲響徹漆黑的夜裡,當真像是一隻鬼手,撥動著人類心裡最深處的神經之弦。何永進說道:「睡吧,我們明天還要趕路。只要避開喜神,一切平安!」
我和何永進草草上了床,擠在一起。我一個人身在外地,本身就有孤寂感,加上又是遇到如此詭異的事情,身邊何永進已是鼾聲大作,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一直想著那個喜神的事情。我在南方叢林戰場上殺人也不少,見過的屍骸更是不計其數,什麼死法都有的,唯獨沒有聽說過人死了之後,還會蹦蹦跳跳的。突然靈光一亮,有詭異!我想起以前有一位老戰士同我講過,說道有一次他們營地裡鬧鬼,大家夜裡合夥過去,結果發現只是一隻大號老鼠在作怪。我是無神論教育出來,怎麼會信這些邪魔外道呢!我要揭破他們的詭計!
我摸摸放在胸口的護身符,一個毛主席像章,頓時膽子大了一圈,悄悄地爬起來,盡量不驚動何永進。因為天氣寒冷,我們都是和衣睡覺的,倒是省了一圈穿衣服的功夫,把鞋子扒上之後,就可以偷偷地拉開門出去了。
我摸黑走在走廊裡,慢慢地來到大堂,看到大堂正中躺著兩口薄皮棺材,棺木頭大大地寫著一個壽字,上面點著一盞香油燈,散發橘黃色的昏暗光芒,使得大堂裡的每一樣東西都若隱若現,籠罩著一層灰濛濛的影子,彷彿處於生與死的邊緣。
我既然來到了大堂,硬著頭皮過去,慢慢靠近棺材。說來也奇怪,這兩口棺材,其中一口材居然沒有棺材蓋!
沒有棺材蓋,假若棺材裡有屍體,也就是那個什麼喜神,直接暴露在外,似乎在故意勾引著人過去瞧瞧。
我的好奇心頓時被高高吊起來,信手捏了捏毛主席像章,又隨手拾起一條板凳。我也曾經聽說過不少殭屍暴起傷人的故事,唯恐他突然從棺材蓋裡面撲出來。這樣我一步步地慢慢靠近,一手攥著板凳,一面伸長脖子,把腦袋伸進第一口棺材裡!
哪知一見之下,頓時大失所望。不過躺著一具平常的屍體,既沒有駭人的恐怖面目,也沒有張牙舞爪的舉動。我見他面色慘白,死了一段時間了,還不如我在南方叢林屍山血海裡遭遇的可怕。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躍躍欲試要抱起一個一百斤重半人高的炮彈,運足了力氣,哪知居然是只有十斤的薄皮練習彈,不禁浪費地厲害,還因為吃力不准,摔了個仰八叉。
我頓時洩氣,懨懨地坐在棺材邊的凳子上,喘口氣。
腳邊的綁腿突然有人一扯。
「別鬧!」
我以為又是何永進不聲不響地來拖我回去,頭也不回。
又是一扯,我低下頭,突然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倒湧!地上有兩個影子,一個是我,另外一個,卻明顯不是何永進的!矮矮小小,頭上長著兩隻角,猶如傳說中的血衣夜叉!
前有殭屍,後為夜叉,我只覺得一股涼氣立時從頂門裡灌進來,骨髓都冷颼颼,堅韌如鋼鐵的神經差點崩斷。我一個趔趄,就跌進了棺材裡,仰躺在死人身上,手腳不住亂舞。在這種情況下,我居然還是沒有嚇得大聲喊出來。畢竟是在南方叢林戰場呆過,黑漆漆的夜裡攻防,誰第一個喊叫暴露目標,誰就是第一個死鬼!我已經養成習慣了。
更怪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在死屍的嘴裡,慢慢冒出一團團白色的光芒,飄飄然地飛了上去。我正發呆中,這時那長著兩隻角的夜叉慢慢把影子伸進棺材裡,我手腳不再亂動,定定神,卻發覺影子的主人,居然是一個梳了兩條辮子的七八歲小孩。他穿著髒兮兮的衣服,頭上留著兩隻朝天辮,燈光一照,影子卻是如長角的夜叉。我又氣又好笑,今天怎麼老是遇到這種一驚一詐的事情呢?果然世界人沒有鬼,只有人嚇人。
不過這小孩子膽子也夠大了,尋常的這個年紀小孩,聽到棺材二字就已經嚇得睡不著覺了,他居然還有膽子來棺材邊。我心理疑惑,伸手摸摸他的腦袋,觸手溫暖,是活人,於是我問道:「小鬼,你來做什麼?」
小孩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搖搖頭,我一愣,反問:「你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