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可是,總體來說,她仍然還是個細心體貼的好妻子。所以,我想,她是否忠誠的問題並不是你現在所擔心的。」
「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他瞇起的眼睛和困惑的表情似乎表示也想把我看個清楚。而當我的客戶等待回答時,我卻自顧自地點了一支上好的布拉德利香煙,這是約翰珍藏在他書桌最上面抽屜裡的,其中很多都已經被我偷偷抽掉了。我讓這個年輕人忐忑了一段時間後,才刻意把煙圈吐進陽光中,道出了在我眼中完全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當一位紳士憂心忡忡地走進我的房間,在我面前坐下,又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上的結婚戒指時,要猜出他所面臨的問題並不難。你的衣服都是新的,也比較時髦,但並非專業裁縫量身定制。你也一定注意到了,你的領口有一點點不對稱,左邊褲腿最下面用的是深棕色的線,而右邊褲腿則是黑色的線。還有,你注意到沒有,你襯衫中間的紐扣雖然和其他扣子在顏色和形狀上都非常相似,但還是稍微小了那麼一丁點。這就說明,是你妻子給你做了這些手工活,而且,即便是缺少合適的材料,她也盡力而為做到了最好。正如我說過的,她是個細心體貼的好妻子。為什麼我會認為這些手工活都是你妻子做的呢?因為你是個財力有限的年輕人,顯然也結了婚。你的名片已經告訴我,你是斯洛克莫頓與芬利會計師事務所的初級會計師。對於剛開始職業生涯的會計師來說,很少會有人請得起女傭或管家之類的吧,對不對?」
「先生,真是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我可以向你擔保,我並沒有什麼神秘的能力,只是知道該如何關注一些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不過,凱勒先生,你今天下午來找我並不是為了考察我的能力吧。星期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從福提斯的家裡跑到我這兒來了?」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他大喊著,空洞的臉上再次露出驚恐的表情。
「親愛的先生,請冷靜一下。昨天,你親自把信送到我家門口——昨天是星期三——信封上留著你的地址,但你親手寫下的日期卻是星期二。毫無疑問,信是星期二很晚才寫的,否則你就會當天把它送來了。你非常急切地想要在今天和我見面——今天是星期四——所以可以推斷,應該是在星期二下午或晚上發生了什麼令你煩惱而又非常急迫的事情。」
「是的,我是在星期二晚上和斯格默女士鬧翻後寫的信。她現在不僅要干涉我的婚姻,還威脅要把我送進監獄——」
「把你送進監獄,真的嗎?」
「是的,她最後對我說的就是這句話。那個女人,斯格默,是個很有魄力的女人。大家都說,她是個才華橫溢的音樂家、老師,但她對人的態度卻令人生畏。若不是為了我親愛的安妮,我恨不得自己去把警察叫來。」
「那我猜,安妮就是你的妻子嘍。」
「正是。」年輕人從馬甲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
「這就是她,福爾摩斯先生。」
我坐在扶手椅上俯過身去。只飛快地看了一眼,這位二十三歲女子的容貌身材便盡收眼底——她揚著一邊的眉毛,唇角似笑非笑。但那張臉是嚴肅的,讓她看起來遠比實際的年齡大。
「謝謝你,」我把目光從照片上抬起,「她有一種很獨特的氣質。現在,請你從頭開始,解釋一下你太太和這位斯格默女士的關係,有哪些是我應該知道的。」
凱勒先生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他一邊說,一邊把照片放回馬甲口袋。「我希望你能找到個中緣由。你看,自從星期二開始,我的腦子裡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過去這兩天,我睡得也不好,所以,如果我說得不那麼清楚,還請你對我耐心一些。」
「我會盡量耐心的。」
他提前提醒了我,這很明智,因為我沒有料到他的描述是那麼凌亂無序、不分輕重,如果沒有他事先的警告,只怕我早就會不耐煩地打斷他了。在聽了他的警告後,我做好了準備,靠在扶手椅上,雙手指尖對齊,腦袋朝天花板歪著,以便集中精神聆聽他的講述。
「你可以開始了。」
他深吸一口氣,開口了。
「我的妻子——安妮,和我結婚才兩年。她是已故的班恩上校唯一的女兒——她還是個小嬰兒時,她父親就在阿富汗的阿尤布汗暴動事件中犧牲了——她媽媽在東哈姆把她養大,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在那兒相遇了。福爾摩斯先生,你不可能想像出比她更可愛的女孩子了。在當時,我已經為她著迷,漸漸地,我們相愛了——那是建立在友誼和夥伴關係上的愛情,是讓人合二為一、迫不及待地想與對方共享生命的愛情。後來,我們當然結婚了,並很快搬進了位於福提斯林區的房子。在那段時間裡,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打破我們小家的寧靜。但我並不想誇張,說我們的婚姻是完美而快樂的結合。顯然,我們的生活也有困難的時候,比如,我父親長期疾病纏身、安妮的母親突然過世等等,但我們還有彼此,這就能讓一切截然不同了。安妮懷孕之後,我們覺得更加幸福了。結果,六個月之後,她突然流產。又過了五個月,她再度懷孕,但很快再次流產。第二次流產讓她大出血,我差點失去了她。在醫院,醫生告訴她,她可能再也無法生育了,如果再懷孕,只怕會要了她的命。從那以後,她就變了。流產的經歷讓她煩惱、讓她糾結。福爾摩斯先生,在家裡,她變得沮喪抑鬱,悶悶不樂。她告訴我,失去我們的孩子是她這輩子最痛苦的事。
「我覺得,要改變她的沮喪情緒,應該讓她找點新的事情做。無論是出於心理或情緒方面的考慮,我都認為她應該培養一個興趣愛好,來填補生活中的空虛——當時,我擔心那空虛已經越來越嚴重了。我的父親剛剛過世,在他的遺物中,有一架古老的玻璃琴。那是父親的叔公送給他的禮物,據父親說,是從比利時著名的發明家艾蒂安·加斯帕德·羅伯森手裡買來的。不管怎麼說,我把琴帶回家,送給了安妮。雖然她相當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同意至少試著彈一彈。我們家的閣樓相當寬敞,也很舒服——我們曾經商量要把它作為嬰兒房——自然就成了琴房的最佳選擇。我甚至把玻璃琴的外殼重新進行了磨光刷漆,換掉舊的琴軸,好讓琴碗可以更牢固地貼合在一起,還修好了很多年前就已經壞掉的踏板。但安妮對這件樂器的一點可憐的興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喜歡獨自待在閣樓上,她發現,要用這琴彈出美妙的音樂是那麼困難。當她的手指從琴鍵上滑過時,琴碗發出的奇特聲音也讓她覺得心煩。她說,那種迴響讓她覺得更加悲傷。
「可我卻不能接受。你明白嗎,我一直相信,玻璃琴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它的音色,其音色之優美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樂器。如果彈奏得當,只需要通過手指力道的改變,就能輕鬆增強或減弱樂聲,而美妙的旋律也會久久縈繞。不,我不能接受安妮的放棄,我知道,如果安妮能聽到別人演奏它——某個受過專業訓練又很有演奏技巧的人,也許就會對這琴有不同的想法。正好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曾經去聽過一場公開音樂會,是用玻璃琴、長笛、雙簧管、中提琴和大提琴演奏的莫扎特慢板和迴旋曲,但他只記得音樂會是在蒙太格大街某家書店樓上的小公寓裡舉行的,離大英博物館很近。當然,要找到這個地方並不需要大偵探的幫助,我沒費什麼勁,就找到了這家『波特曼的圖書與地圖專賣店』。店主給我指路,我爬上一截樓梯,便來到了我朋友先前聽到玻璃琴演奏的那間公寓。福爾摩斯先生,自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後悔爬上了那段樓梯。但在當時,我還很興奮地猜測,當我敲響房門後,來迎接我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托馬斯·R.凱勒先生看上去就像是那種會被別人欺負著玩的人。他孩子氣的神態中充滿了靦腆和羞澀,當他說話時,溫柔又猶豫的口音聽起來還有點吐字不清。
「我猜,你就是在那裡碰到了斯格默女士吧。」說完,我又點燃了一支香煙。
「正是,就是她來開的門。她是個身材結實、很有男子氣概的女人,不過算不上肥胖。她是德國人,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還是相當好的。她沒有問我的來意,就邀請我進了她的公寓。她讓我坐在客廳裡,還給我端來了茶。我覺得,她一定以為我是去找她學習樂器的。她的房間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樂器,其中包括兩架非常漂亮的、修復得相當完好的玻璃琴。我一看就知道,我找對了地方。斯格默女士親切優雅的態度、她對樂器的熱愛都讓我很是敬佩,於是,我向她說明了來意:我介紹了我妻子的情況,她所經歷的流產的悲劇,我是怎麼把玻璃琴帶回家想要幫助安妮減輕一些痛苦,以及她又是怎麼對玻璃琴不感興趣的,等等。耐心聽完了我的講述後,斯格默女士建議我把安妮帶到她那裡去上上課。聽到這話,我簡直再高興不過了,福爾摩斯先生。真的,我就是想讓安妮聽聽別人用玻璃琴彈出的美妙樂聲,而斯格默女士的主動提議簡直超出了我的預期。一開始,我們商量好一共上十次課——每週兩次,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我會提前支付全款。斯格默女士還給我打了個折,因為她說,我妻子的情況很特殊。這是發生在星期五的事。接下來那個星期二,安妮就開始上課了。
「蒙太格大街離我住的地方並不是很遠,我沒有坐馬車,而是決定走路回家。我告訴了安妮這個好消息,結果我們又小吵了一架。說真的,如果不是我覺得上課確實對她有好處,那天我就取消課程了。我回到家時,整個房子靜悄悄的,窗簾全都拉上了。我大喊安妮的名字,但沒人應答。我找了廚房和我們的臥室,又去了書房,終於在書房裡找到了她——她全身穿著黑色的衣服,像是在服喪,背對著門,眼神茫然地盯著書櫃,一動也不動。房間裡光線很暗,她看起來就像個黑影。我叫她,她也不回頭看我。這時,我非常擔心,福爾摩斯先生,我怕她的精神狀態正在加速惡化。
「『你回來了啊,』她的聲音裡透露著疲憊,『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回來,托馬斯。』
「我跟她解釋說,那天下午我有點私事,提早下班了。然後,我告訴她我去了哪裡,又告訴了她關於玻璃琴課程的事情。
「『但你不該替我決定啊,你又沒問過我想不想上琴課。』
「『我覺得你應該不會介意的,這只會對你有好處,我肯定。至少,比你這樣整天待在家裡強——』
「『那我猜,我別無選擇嘍。』
「她瞟了我一眼,在黑暗中,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
「『我在這件事上沒有發言權了嗎?』她問。
「『你當然有發言權,安妮,我怎麼可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呢?但你能不能至少去上一節課,聽一聽斯格默女士彈琴再說?如果你上完了課,不想再去了,那我也就不再堅持。』
「我的請求讓她沉默片刻。她慢慢朝我轉過身來,卻只是低下頭盯著地板。當她最後終於抬起頭時,我看見了她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被徹底擊垮的人,一個不再顧及自己真實感受、只會默默接受一切的人。
「『那好吧,托馬斯,』她說,『如果你硬是想讓我去上課,我也就不和你爭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對我抱太高的期望。畢竟,喜歡玻璃琴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愛你,安妮,我希望你能再開心起來。至少,我們倆都還有快樂的權利。』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最近確實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但我必須告訴你,我早就不相信我還能得到快樂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複雜的內心世界,有時候,不管你怎麼努力嘗試,也沒法把它說清楚。所以,我只希望你能包容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更好地瞭解我自己。與此同時,我會去上完那一節課的,托馬斯,我希望這樣既能讓你滿意,也能讓我自己滿意。』
「幸運的是——或者,從現在來看,應該說不幸的是——我的想法被證明了是正確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妻子只在斯格默女士那裡上了一節課,對玻璃琴的態度就發生了改變。她突然萌發出的興趣讓我高興極了。實際上,她上完第三、第四節課後,整個人的精神都發生了神奇的改變,病怏怏的萎靡狀態消失了,也不再天天臥床不起。我承認,在那段時間裡,我覺得斯格默女士就像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們的,我對她的崇敬之情簡直無以言表。所以,幾個月之後,妻子問我,能不能把上課的時間從每次一小時增加到兩小時,我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尤其是她的琴藝那時已經有了大大的提高。再說,我也很高興地看到她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專心練習各種樂曲,有時一練就是一下午、一晚上,甚至是一整天。她除了學會貝多芬的音樂劇,還不可思議地開始自己譜曲。但她的創作是我聽過的最憂鬱、最悲傷的曲子。當她獨自一個人在閣樓練琴時,整個屋子都會瀰漫著悲傷的氣氛。」
「你講的這些拐彎抹角的東西都挺有意思,」我打斷了他的講述,「但是——請容許我提醒你——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是為什麼?」
看得出來,我尖銳的提問讓我的客戶有點驚慌。我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又把眼皮耷拉下來,兩手指尖對齊,繼續聽他講述相關事實。
「請你聽我慢慢說,」他有點結巴了,「我就要說到了,先生。我之前說過,自從跟著斯格默女士開始學琴後,我妻子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或者說,至少一開始看起來是這樣的。可是,我漸漸感覺到,她對人的態度越來越冷淡,似乎總是心不在焉,也沒法和人長時間交談溝通。簡單來說,我很快就意識到,雖然安妮表面上看起來有所好轉,但內心還是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以為,只是因為她對玻璃琴太過投入,分散了她的精力;我希望她最終能夠恢復過來。但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並沒有出現。
「一開始,我注意到了一些小事——比如,盤子沒有洗,飯要麼沒做熟要麼煮糊了,床也沒有鋪。接下來,安妮只要是醒著,絕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閣樓裡。通常,我都是被樓上傳來的玻璃琴聲喚醒,而當我下班回到家時,迎接我的依然是那相同的琴聲。到了這個時候,曾經讓我欣賞的音樂已經成了我最深惡痛絕的東西。再後來,除了一起吃飯,我甚至一連好幾天都幾乎看不到她的人——我睡著以後,她也會上床來陪我睡,但我還沒起來,她已經又離開了——只有憂傷的音樂永遠無休無止地響著。我簡直要瘋了,福爾摩斯先生。安妮的愛好實質上已經成了一種不健康的癡迷,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斯格默女士的錯。」
「為什麼要怪她?」我問,「她和你們家庭的問題又沒有關係。畢竟,她只是個音樂老師。」
「不,不,她可不止是個音樂老師,先生。恐怕,她是一個有著危險信仰的女人。」
「危險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