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松田天生是個雄心勃勃的人,他的政治抱負在明治維新時期就嶄露頭角了,當時,他不顧父母反對,進入政府工作。由於和親西方的四大黨派都沒有關係,他被認為是個外來者,但由於其傑出的能力,最終好幾個區都請他去當區長。任職期間,他在一八七年首次出訪倫敦。卸任區長職務後,他又被選入了當時正迅速擴張的外交部,後來,由於不滿黨派對政府的操控,他參與了推翻黨派的密謀活動,被人發現,導致他原本一片光明的前途在三年後戛然而止。謀反的失敗導致了長期的監禁,但他並沒有在鐵窗內自暴自棄,而是繼續做著重要的工作,例如,把傑瑞米·邊沁的《道德與立法原理引論》翻譯成日文。
從監獄被釋放後,松田娶了當時年齡尚小的妻子,又生下兩個兒子。與此同時,他多年一直在國外旅行,頻繁進出日本,把倫敦當作是他在歐洲的家,還經常前往柏林和維也納。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段很長的學習時間,他主要的興趣還是憲法。雖然大家普遍認為他對西方世界有著深刻的瞭解,但他始終相信君主專制政體。「您不要搞錯了,」梅琦先生在福爾摩斯提問的第二個晚上,曾經說過,「我父親相信,應該由單一的、絕對的權力來統治人民,我想這也是他為什麼更喜歡英國而不是美國的原因。我還認為,正是他固執己見的信仰,才讓他失去了成為一名成功政治家所必需的耐心,更不用說成為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了。」
「你覺得他在倫敦一直待到了去世嗎?」
「很有可能是的。」
「你在倫敦上學時,從來沒有去找過他嗎?」
「找過,但找的時間不長——我發現我不可能找到他。老實說,我也沒有特別努力去找,當時,我還年輕,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並沒有非常急切地想去找一個很早以前就拋棄了我們的人。最後,我刻意不再尋找他的下落,覺得這樣的決定才能讓我自由。畢竟,他當時已經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我們早已形同陌路。」
可梅琦先生也承認,這幾十年過去後,他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因為他現在五十四歲了——只比他和父親最後一次見面時父親的年紀小五歲——他感覺內心的空虛越來越強烈,父親的失蹤給他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更重要的是,他堅信父親的心中也一定有過同樣的空虛,那是再也無法見到家人的創傷。父親過世後,這陰暗空虛的傷口不知怎的,進入了他兒子心中,並隨著年齡的增長,最終成為無法釋懷的心結,讓他時常感到迷惑沮喪。
「也就是說,你不僅僅是為了你母親,才想知道答案的吧?」福爾摩斯問,他的語氣中突然帶著困惑與疲憊。
「是啊,我想您說得對。」梅琦多少有些絕望地回答。
「你其實是為了自己在尋找真相,對不對?換句話說,為了你自己,你必須要找出事情的真相。」
「是的。」梅琦沉思了片刻,盯著手中的清酒杯回答,然後,他又看著福爾摩斯,「那麼,到底真相是什麼呢?您是怎麼找出真相的呢?您到底是怎麼解開那些謎團的呢?」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福爾摩斯,希望這些問題能成為一個確切的起點。如果福爾摩斯能作出回答,那父親的失蹤、他童年時的痛苦也許都能由此一一得到解決了吧。
但福爾摩斯沉默著,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裡冥思苦想的表情激起了梅琦內心的希望與痛楚。毫無疑問,福爾摩斯正在他龐大的記憶庫中搜索,關於松田拋棄家庭和祖國的種種細節就像一個檔案夾,深藏在被人遺忘的櫃子裡,當它最終被人找到後,必定會帶來無法估量的重要信息。很快,福爾摩斯就閉上了眼睛(可梅琦確定,這位老偵探的思維已經深入了那個檔案櫃最陰暗的角落),難以察覺的輕微鼾聲也隨之響起。
養蜂藝術三
15
那天傍晚,福爾摩斯在書桌邊醒來,只覺得雙腳發麻,決定外出走走,促進血液循環,而因為如此,他發現了羅傑。羅傑在離養蜂場很近的地方,身體被半掩在高高的草叢中。他仰面朝天躺著,雙手放在身體兩側,懶洋洋地望著頭頂高空中緩慢移動的白雲。福爾摩斯並沒有立刻朝他走去,也沒有叫他的名字,而是也抬起頭,看著雲朵,思考著到底是什麼牢牢吸引住了孩子的注意力。可除了緩緩變幻的積雲,他並沒有看到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大片的雲層時不時遮住陽光,在草坪上投下影子,彷彿掠過海灘的浪花。
「羅傑,孩子,」最後,福爾摩斯終於開口了,他的視線穿過草叢,投向羅傑所躺的地方,「真不好意思,你媽媽叫你去廚房幫忙。」
福爾摩斯本來並不打算進入養蜂場。他只是計劃繞著花園走一小會兒,看看香料園,拔掉零星生長的野草,再用枴杖拍實鬆動的泥土。可是,就在他從廚房門口經過時,蒙露太太叫住了他。她把沾著麵粉的手在圍裙上擦乾淨,問他能不能幫個忙把羅傑叫來。於是,福爾摩斯同意了,但多少有些不情願,因為閣樓裡還有尚未完成的工作等著他,還因為花園範圍之外的散步雖然能放鬆身心,但往往都會浪費不少時間(一旦走進養蜂場,他肯定要在那裡待到黃昏,看看蜂巢的情況,重新安排一下巢框,搬走不再需要的蜂窩等等)。
幾天後,他再回想起來才發覺,蒙露太太的請求是一個多麼偶然的悲劇:如果她自己去找兒子,絕對不會走到比養蜂場更遠的地方去,至少一開始是不會去的;也絕對不會注意到高高的草叢中被人新踩出了一條狹窄而曲折的小路;更不會注意到羅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盯著潔白的雲朵。是的,她只會站在花園小路上大喊他的名字,當無人應答時,她會以為他去了別的地方(在小屋裡看書,在樹叢中追逐蝴蝶,又或是在海灘上撿貝殼)。她絕對不會突然擔心。而當她走進草叢,反覆叫著他的名字,朝他走去時,臉上也不會帶著憂慮的表情。
「羅傑,」福爾摩斯說,「羅傑。」他站在男孩身邊輕聲叫著,用枴杖輕輕去碰觸他的肩膀。
事後,福爾摩斯把自己再次鎖進閣樓書房時,他能想起的只有孩子的一雙眼睛,那已經擴散的瞳孔死死地盯著天空,卻不知怎的,傳達出一種狂喜的情緒。他不願想起在那微微顫抖的草叢中他很快推測出來的事實:羅傑的嘴唇、雙手和臉頰都腫脹著,無數被叮的傷口在他的脖子、臉龐、前額和耳朵上形成不規則的形狀。他也不願想起他在羅傑身邊蹲下時喃喃說出的那幾句話——如果別人聽到了他那嚴肅的口氣,只怕會以為他冷漠得不可思議,麻木得難以想像吧。
「真的死了啊,我的孩子。恐怕,是真的死了啊——」
但福爾摩斯對突如其來的死亡並不陌生——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突發的死亡事件已經不會再讓他覺得驚訝了。在生命的長河中,他曾經在無數的屍體旁跪下——有女人,有男人,有孩子,也有動物,往往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可有時候也會有熟人——他會仔細觀察死神留下的特殊印記(例如,身體一側藍黑色的瘀青、毫無血色的皮膚、僵硬彎曲的手指,還有直往活人鼻孔裡鑽的噁心的甜腥氣——表現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有著同樣不可否認的主題)。死亡,就和犯罪一樣,是很普遍的,他曾經這樣寫過,但邏輯卻是罕見的。因此,保持思想的邏輯性就很難了,尤其是在面對死亡時。然而,人始終應當依靠邏輯而非沉溺於死亡。
因此,在那高高的草叢中,他把邏輯拿出來當作盾牌,抵禦著發現男孩屍體這一令人心碎的事實(實際上,福爾摩斯已經感覺微微眩暈,手指開始顫抖,痛苦心酸的情緒也開始快要爆炸)。現在,羅傑死去的事實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對自己說。重要的是他是怎麼走到生命盡頭的。他不用檢查屍體,甚至不用彎腰去細看那腫脹的臉龐,就已經明白了這孩子已不在人世的可怕現實。
當然,孩子被蜜蜂蜇了,而且被蜇過很多次,福爾摩斯看一眼就明白了。臨死前,羅傑的皮膚會發紅,他會感到火燒般的疼痛和全身瘙癢。他也許試圖逃離攻擊者。無論怎麼說,他畢竟從養蜂場走到了草坪,但在蜂群的追逐下,他應該是分不清方向的。他的襯衫上、嘴唇邊和下巴上都沒有曾經嘔吐過的跡象,但他一定出現過腹部的抽筋和噁心。他的血壓迅速下降,讓他感覺虛弱。喉嚨和嘴唇都腫了,所以他無法吞嚥或呼叫救命。接下來心率的變化和呼吸的困難也許讓他感覺到了死亡的逼近(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會預料到自己的宿命)。然後,他就像掉進了陷阱般,癱倒在草坪上,不省人事了——他瞪圓了眼睛,慢慢死去。
「過敏反應。」福爾摩斯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拂去男孩臉上的塵土。他斷定,是非常嚴重的過敏反應導致了羅傑的死亡。被蜇得太厲害了。這是最極端的過敏反應,是一種相對迅速但痛苦的死法。福爾摩斯把絕望的目光投向天空,看著頭頂的雲朵飄過,發現暮色越發濃重,這一天就快要結束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意外?最後,他問自己。他掙扎著,拄著枴杖站起來。男孩都做了些什麼,為什麼會把蜜蜂激怒成這樣?養蜂場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寧靜,而當他之前穿過養蜂場,尋找羅傑,呼喊他的名字時,也沒有發現任何聚集的蜂群,蜂巢入口處也沒有不同尋常的騷動。還有,目前羅傑的四周也沒有一隻蜜蜂在盤旋。可無論怎樣,必須對養蜂場進行更仔細的觀察,蜂房也需要嚴格的檢視。如果他不想面對和羅傑一樣的命運,還必須穿上全身防護服,戴好手套、帽子和面紗。可首先要做的,是通知警方,將這個噩耗告訴蒙露太太,再把羅傑的屍體移走。
太陽西斜,田野和森林後面的地平線變得微微發白。福爾摩斯跌跌撞撞地從羅傑身邊走開,穿過草坪,躲開養蜂場,自己踏出了一條歪歪斜斜的小路,一直走到了鋪著碎石的花園小徑。然後,他停下來,回頭看著寧靜的養蜂場和屍體所在的位置,此刻,這兩處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中。就在這時,他突然低語了幾句,卻被自己沉默而毫無意義的話弄得慌亂不安起來。
「你說什麼?」他突然大聲說,還一邊用枴杖重重地去敲路面的碎石。「你——說——」一隻工蜂嗡嗡飛來,接著,又是一隻——它們的嗡嗡聲壓過了他的聲音。
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抓著枴杖的雙手也開始顫抖。他想恢復冷靜,深吸了幾口氣,飛快地轉身向農舍走去。但他走不動了,眼前的一切變得虛幻,花園裡一排排的花床、房屋、松樹都模糊起來。有那麼一刻,他呆住了,被周圍和眼前的情形弄迷糊了。他問自己,我怎麼會貿然闖進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我是怎麼走到這兒的?
「不,」他說,「不,不,你搞錯了。」
他閉上眼睛,把空氣吸進胸腔。他必須集中精神,這不僅僅是要找回自我,也是要消除那種不熟悉的感覺:這花園的小路是他自己的設計,花園也是——附近應該就有野生黃水仙,觸手可及的地方應該還有紫色醉魚草。他確定,只要他睜開眼睛,一定還能看到巨大的薊草和香草園。最後,他努力撐開眼皮,果然看見了黃水仙、醉魚草、薊草,以及更遠處的松樹。他下定決心,逼迫自己往前走。
「當然,」他喃喃說道,「當然——」
那天晚上,福爾摩斯站在閣樓的窗戶前,看著外面的一片漆黑。他刻意不去回想他在上樓進入書房前所說過、解釋過的細節——他進入農舍後,曾與蒙露太太有過短暫的交談。當時,她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你找到他了嗎?」
「找到了。」
「他就來了吧?」
「恐怕是的——就來。」
「要我說,早該回來了。」
他也不去回想他在匆忙中給安德森打的電話,告訴了他羅傑去世的消息,以及應該去哪裡找到屍體,並警告他和他的手下要記得避開養蜂場:「我的蜜蜂有點問題,要小心。請你們處理好孩子的屍體,並通知他的母親,我會看好蜂房,明天再告訴你我的發現。」
「我們馬上就趕過去。對於您的損失,我也感到很遺憾,先生。我真的——」
「趕緊行動,安德森。」
他更不願回想因為自己不敢直接面對蒙露太太而選擇逃避的態度——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懊惱,也不能與她一起悲傷,當安德森和手下進入屋子時,他甚至都不敢站在她身旁。相反,羅傑的死讓他手足無措,他沒有勇氣把噩耗當面告知男孩的母親。他爬上樓,把自己關進書房,把門鎖上,也忘了按計劃返回養蜂場。現在,他只是坐在書桌前,一頁接一頁地寫著筆記,卻根本沒有在意匆忙間寫下的詞句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注意著窗外來來往往的動靜,聽到了蒙露太太的哀號聲突然從樓下傳來(她傷心欲絕的痛哭、上氣不接下氣的啜泣都傳達出最深層的悲傷,那傷心沿著牆壁和地板蔓延,迴盪在走廊裡,很快又像它開始時那般突然地結束了)。幾分鐘後,安德森敲響了書房的門,說:「福爾摩斯先生——夏洛克——」福爾摩斯不情願地讓他進來,但只讓他待了很短的時間。他們談論的具體內容最終不可避免地被福爾摩斯遺忘了,包括安德森的建議、福爾摩斯表示同意的事項等等。
安德森和手下離開農舍,把蒙露太太送上一輛車,把男孩抬上救護車。在接下來的安靜時間裡,福爾摩斯走到閣樓窗口,窗外除了徹頭徹尾的黑暗,其他什麼都沒有。但他還是感覺到了什麼,那是讓他不安、卻又無法從記憶中完全擺脫的畫面:羅傑瞪著藍色的眼睛,躺在草坪裡,圓圓的瞳孔專注地看著天空,那空洞的眼神讓人難以忍受。
他走回到書桌前,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手指用力壓著緊閉的雙眼。「不,」他嘟囔著,搖著頭,「是這樣嗎?」他抬起頭大聲說,「怎麼會這樣呢?」他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似乎是想看到有人在旁邊。但這書房裡就和以往一樣,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正心神不寧地伸出一隻手去拿鋼筆。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一沓沓稿紙和散亂的筆記上,還有用一根橡皮筋捆著的尚未完成的手稿。在天亮前接下來的幾個鐘頭裡,他不會再去多想什麼,也永遠不會知道男孩曾經坐在這把椅子上,細讀著凱勒太太的案子,希望能看到故事的結局。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福爾摩斯卻突然感覺有了必須把故事寫完的動力。他伸手拿過空白稿紙,開始為自己尋找一種心靈上的解脫,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筆下文字出現的速度似乎超過了他思想的速度,他毫不費勁地寫完了一頁又一頁。文字催促著他的手向前、向前、再向前,可也同時帶著他後退、後退、再後退——退到了在蘇塞克斯度過的夏天,退到了他去日本的旅行,甚至退到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前——回到了一個在上世紀終結、新世紀開始之際繁榮興盛的世界。他一直寫,寫到了太陽升起,寫到了墨水幾乎完全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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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在「物理和植物協會」公園
正如約翰在很多短篇小說裡所描述的那樣,我在調查案子時,經常也會違反原則,行為舉止也並不總能做到大公無私。比如說,我問凱勒先生要來了他太太的照片,其實並不是出於真正的需要。老實說,這個案子在星期四晚上我們從波特曼書店出門之前就已經解決了,如果不是那女人的臉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當時就會向凱勒先生道出事情的原委。可是,我想把宣佈結果的時間再拖一拖,我知道,我還有機會從更好的角度親眼見到她。那張照片也是我出於自己的私心想要的,我甚至願意把它當作這個案子的報酬,永遠保留下來。那天晚上,我獨自坐在窗邊,那女人卻一直在我的腦海中輕鬆地漫步——她高舉太陽傘,為自己雪花般的皮膚遮擋著陽光——而照片中,她羞澀的臉則一直在我的膝蓋上看著我。
幾天過去了,我還一直沒有機會全身心投入她的事。在那期間,法國政府委託我處理一件極其重要的案件,佔據了我所有的精力——在巴黎,一位外交官桌上的瑪瑙紙鎮被盜,最終被人發現藏在倫敦西區劇院的地板下。可即便再忙,她的影像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而且還變得越來越夢幻;她充滿誘惑,又令人不安。當然,這一切幾乎都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我當然也意識到了這是我的幻想,並非事實,但我無法抗拒在做這種愚蠢白日夢時心中湧起的複雜衝動——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內心的溫柔情愫竟然可以超過理性的思維。
所以,在接下來的星期二,我對自己進行了一番喬裝打扮。我認真思考,到底什麼樣的人物最適合獨一無二的凱勒太太。最後,我決定扮成斯蒂芬·皮特森,一位未婚的中年藏書家,性格溫和,甚至可以說略有些陰柔;他近視,戴著眼鏡,穿著陳舊的格子外套,總是由於緊張而習慣性地用手去捋亂糟糟的頭髮,心不在焉地去扯藍色的寬領帶。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