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勞作,敬老院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處理完最後一批垃圾後,志願者們又三三兩兩地來到房間裡陪老人聊天。魏炯洗乾淨手臉,逕直去了紀乾坤的房間。
張海生還在,坐在椅子上和老紀面對面地吞雲吐霧。窗台上的玻璃罐頭瓶裡漂浮著幾個煙頭,半罐水呈現出棕黃色。
紀乾坤招呼魏炯坐下。張海生看了他一眼,皺著眉,捏著半截煙頭說道:「老紀,這煙也不咋好抽啊,沒勁兒。」
紀乾坤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壺裡有大紅袍,剛泡的。」他面向魏炯,指指抽屜,「裡面有紙杯,自己倒。」
魏炯咂咂嘴,真覺得有些口渴了,就道了謝,從抽屜裡拿出紙杯,想了想,又把紀乾坤手邊的空杯倒滿。
「您呢?」魏炯問張海生。
「哎喲,可不敢當!」張海生沒想到魏炯會給自己倒茶,忙不迭地把手裡的紙杯遞過去,「好茶,我也來點兒。」
魏炯給張海生續了茶,自己才倒了半杯,靠在桌邊小口啜著。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或坐或立,默不作聲地喝茶。
幾口茶下肚,紀乾坤滿足地歎了口氣,問道:「怎麼樣?」
「不錯。」魏炯端詳著杯中金黃色的茶湯,「我不太懂,但是很好喝。」
「老紀這裡淨是好東西。」張海生嘎嘎地笑起來,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
紀乾坤看著張海生,嘴角似笑非笑,突然開口:「老張,你還有事兒嗎?」
「哦?」張海生愣了一下,隨即把紙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站起身來,訕訕地說道:「那我忙去了,你們聊,你們聊。」
說罷,他就拎起拖把,拉開門走了出去。
室內只剩紀乾坤和魏炯兩人。紀乾坤又拿出一根健牌香煙,夾在兩指之間向魏炯示意。
「謝謝你的幫忙。」他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幾年沒抽這個了。」
「您少抽點兒吧。」魏炯忍不住提醒道,「對身體不好。」
「沒事。對了,我看到了發票。」紀乾坤笑笑,「給你的三百塊錢都用來買煙了?你自己搭了路費吧?」
「兩塊錢而已。」魏炯擺擺手,「您別客氣。」
「也好,兩塊錢,不用推來讓去的。」紀乾坤也不再堅持,「關於『追訴時效』的事兒,搞清楚了嗎?」
「嗯。二十年過後,認為確有追訴必要的,可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批准後,繼續追訴。」
隨即,魏炯又把追訴時效的延長和中斷一一講解給紀乾坤聽。和上次一樣,紀乾坤聽得極其專注,其間始終在抽煙,小小的房間內很快就煙霧繚繞。
「也就是說,一旦立案……」紀乾坤聽罷,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就無所謂追訴時效了。」
「對。」魏炯講得興起,決定小小地賣弄一下,「不過,79年刑法和97年刑法在追訴時效方面略有不同。」
「有什麼不同?」紀乾坤立刻追問道。
魏炯沒想到紀乾坤會問得這麼細,一時也慌了手腳,結巴了半天,老老實實地承認不知道。
紀乾坤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艱難地搖動輪椅,挪到床邊,一隻手伸向裡側的小書架,似乎想取下某本書,可是指尖距離書脊還差幾厘米。紀乾坤竭力伸長手臂,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輪椅也危險地傾斜起來。
魏炯急忙過去扶住輪椅:「您要拿哪本?我來吧。」
「紅皮的,刑法典。」紀乾坤的語氣很嚴厲。
魏炯伸手取下那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紀乾坤。他幾乎是把法典搶到手裡,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
然而紀乾坤只看了目錄,就把書甩在床上,又把手指向書架。
「黃皮的,那本,厚的。」
魏炯取下那本書,發現正是自己在學校時使用的教材。
紀乾坤同樣先翻看目錄,然後快速打開至某一頁,細細研讀起來。
他似乎完全忘記了魏炯的存在,一心要在那本刑法教材裡找到某個信息。魏炯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幹些什麼,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那個書架。
說是書架,其實只是一條搭在床頭和床尾之間的漆面木板,上面是一些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各類書籍,兩側由鐵質書立固定。
魏炯掃視一遍,發現紀乾坤的閱讀範圍比較特別—幾乎沒有小說類的休閒讀物,全是法律、犯罪學以及刑事偵查方面的教材和專著。
這老頭挺奇怪。魏炯在心裡嘀咕:也不知以前是幹嗎的,這麼大歲數,身體也不好,偏偏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一聲歎息把他的思緒拉回來。魏炯扭過頭,看到紀乾坤把書重重地合上,眉頭緊鎖。
「沒有1979年刑法的內容……」紀乾坤突然苦笑了一下,「也是,97年刑法適用了快20年了,誰還會研究這個呢?」
「您……為什麼要搞清楚這個?」魏炯忍不住問道,「您該不會要去參加司法考試吧?」
「哈哈,當然不是。」紀乾坤大笑起來,「感興趣而已。」
不可能。魏炯心裡的問號更大了。僅僅是興趣使然,絕不會讓這樣一個閱歷豐富的老人如此急切和失態。
「魏炯,」紀乾坤斟酌著詞句,「能不能拜託你……」
「要看79年刑法的法條?」魏炯掏出手機,「這個好辦。」
紀乾坤目瞪口呆地看著魏炯熟練地用手機上網,操作一番後,魏炯上下滑動著頁面,隨後把手機遞給他—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第四章第八節,第七十七條。」
紀乾坤小心翼翼地捧著手機,先把手機湊到眼前,又摘下眼鏡,伸直手臂,把手機放到遠端,可是那些文字依舊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