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另一種可能是:自己已經暴露了。
才跟蹤了幾個小時,就被對方發現,並被輕易甩掉。駱少華暗罵自己,剛剛退休就這麼廢物嗎?
連進幾家店舖,林國棟依舊不見蹤影。駱少華開始考慮要不要搜索消防通道,剛剛走到這排商舖的拐角處,駱少華的餘光中出現一個人。他沒有停留,也沒有轉頭,而是徑直走向前方的皮衣折扣展銷區,鑽進一排男式皮夾克中,隨便拿起一件擋在身前,隨即,他勉強壓抑著急促的呼吸,微微轉過身,向一家女裝店門口望去。
林國棟依舊端著那罐可樂,背對著自己,靜靜地注視著櫥窗裡的某樣事物。因為視線被遮擋,駱少華無從知曉他在看某個人還是某件展品,但是從時間上推斷,林國棟應該看了很久。
幾分鐘後,木雕泥塑般的林國棟忽然活動起來,隨即,他就做了一個怪異的動作:下頜抬起,雙肩高聳,然後向後盡力伸展,雙臂微微張開……
他彷彿在伸懶腰,又好像試圖把身體完全舒展,釋放出某種壓抑許久的東西。
這個動作持續了幾秒鐘,然後,同開始時一樣突然,林國棟又放鬆下來,轉身,晃晃悠悠地走開。
駱少華終於看清了他一直在注視的東西,剎那間,心底一片冰涼。
林國棟在步行街逛了整整一天,其間還吃了老鴨粉絲湯、台式炸雞排。晚飯時分,他進了一家肯德基餐廳,點了一份套餐。
漢堡、炸雞和薯條對他而言是新鮮的食物,林國棟剝開包裝紙,端詳著手裡夾著雞肉、生菜的麵包,還好奇地逐層揭開,又看了看點餐的霓虹招牌上的展示品,似乎對漢堡的尺寸和品相頗有疑慮。不過這沒有影響他的食慾,咬下第一口之後,林國棟的臉上呈現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駱少華躲在餐廳對面的一根燈柱後,已經餓到胃疼。他不敢走開去買吃的,生怕林國棟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夜色已然降臨,步行街上被明亮的霓虹招牌映襯得如同白晝一般。人流依舊不見稀少,下班後來這裡遊逛的青年男女在街上摩肩接踵,倒顯得比白天還要熱鬧。夜的黑,加上各色光影和鼎沸的人聲,曖昧的氣息在街面上緩緩流淌。
對於林國棟而言,黑夜是鴉片,令人迷醉卻充滿危險。駱少華這樣想道。
他點燃一根煙,默默地看著餐廳裡的林國棟。後者已經開始吃薯條,還學著其他顧客的樣子,把番茄醬塗在上面。
他吃得很慢,卻很專心,那個可樂罐子依舊擺在他的手邊,彷彿一件捨不得丟棄的珍品。其實,林國棟早已經把可樂喝光了。但是他似乎把它當作一種象徵,以此來拉近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距離,儘管這讓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撿飲料瓶的拾荒者。
大概四十分鐘後,這頓漫長的晚餐終於結束了。林國棟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得乾乾淨淨,連飲料中的冰塊都嚼碎了嚥下去。擦淨嘴巴後,他拿起那個空可樂罐,起身離開。
駱少華掐滅香煙,轉過身,看著對面商舖的櫥窗。在玻璃反射的倒影中,林國棟站在餐廳的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抬腳向街口的公交車站走去。
駱少華稍稍鬆了口氣,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半小時後,林國棟走進了綠竹苑小區22棟樓4單元。駱少華則在樓對面的一個角落裡,迫不及待地拉開了褲鏈。
尿液奔湧而出,快要漲破的膀胱終於放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胃中一陣緊似一陣的燒灼感。駱少華一邊揉著肚子,一邊緊盯著501室的窗戶。很快,那扇窗戶裡亮起了燈光。林國棟的身影若隱若現,從動作上判斷,他在脫衣服。幾分鐘後,他從窗口消失,隨即又再次出現,似乎在用一條毛巾用力擦著頭髮。過了一會兒,室內的燈光驟然暗了下去—他打開檯燈,關掉了電燈。
緊接著,那扇窗戶裡的光亮開始晃動,明暗交替。駱少華猜測他正在看電視,稍稍猶豫了一下,拔腿向園區外跑去。
他一路跑到春暉路街口,那輛深藍色桑塔納車還停在路邊,在深夜的低溫下,車身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冰霜。駱少華掏出鑰匙開車門,同時發現一張違停的罰單粘在車窗上。他暗罵了一句,撕下罰單揣進衣袋裡,矮身坐進了駕駛室。
發動汽車,掉頭,駱少華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伸向了副駕駛座上的雙肩背包,拽出一條麵包,用嘴撕開塑料包裝,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他嘴裡嚼著麵包,用力踩下油門,快速駛回綠竹苑小區。
501室窗口的燈還在,室內光線依舊飄忽不定,林國棟應該還在看電視。駱少華把車停在隱蔽處,熄火,慢慢地吃著麵包。
凍了一天之後,麵包已經變得乾硬,咬在嘴裡像木頭似的。駱少華漸漸感到滿口乾澀,喉頭也噎得難受。他從背包裡拿出一瓶水,觸手之處一片硬冷,他立刻意識到那瓶水已經被凍成一塊冰坨。
他媽的!
駱少華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車鑰匙,想打開車內的暖風,盡快融化這瓶凍水。然而,他抬頭看看依舊亮著燈光的501室,又把手放了下來。
冷。餓。渴。焦慮……
種種不良情緒湧上心頭,最後匯聚成一股怒火。駱少華搖下車窗,把水瓶狠狠地扔了出去。堅硬得像塊石頭的水瓶砸在牆壁上,發出巨大的聲響,4單元門前的聲控燈隨之亮起。這突如其來的光倒讓駱少華冷靜下來,他坐在駕駛室裡喘著粗氣,嘴裡還機械地嚼動著。終於,唾液把滿口的麵包渣潤濕,最後艱難地嚥了下去。
王八蛋,你最好老實點兒,否則……
駱少華抬起頭,恰好看見501室的燈光熄滅。窗口宛若一隻閉合的獨眼。
巨獸終於要休眠了麼,在這萬籟俱寂的夜。
頃刻間,強烈的疲憊感突然從駱少華心底的某個地方生長出來,迅速佔領全身的每一根骨頭和每一絲肌肉。他開始無比渴望家裡的床和溫暖的被窩。然而,他還是不敢放鬆,始終緊緊地盯著那扇黑洞洞的窗戶。
半小時後,501室依舊毫無動靜,樓道口也無人進出。駱少華歎了口氣,緩緩轉動已經開始僵硬的脖子,抬手發動了汽車。
駛出綠竹苑小區,駱少華看看手錶,已經夜裡十點半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足足四十多秒後,電話終於接通了。
「少華?」
「嗯,你在哪裡?」
「在家啊。」
「幹嗎呢?」
「看球,歐洲冠軍杯。」
「哦。」
一陣沉默,片刻之後,對方試探著開口:
「你喝酒了?」
「沒有,開車呢。」
「這麼晚了……有事嗎?」
「哦,沒事。」
「有事就說。」
「確實沒事—這樣吧,找時間出來聚聚,這麼久沒見了。」
「行,電話聯繫。」
「好。」
《殉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