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吳老顯那雙眼可不是吃素的,看這婦人的身形,與傳言中那個拍花的人販子頗為相似,心裡先是怔,就這麼愣神的功夫,那婦人從身邊走過去了,他扭頭從背後看了幾眼,卻不敢直接過去將那婦人揪住,他好歹是踩訪隊的頭兒,萬誤認錯了,被當作調戲婦道人家,那就叫「滿口排牙辨不明,渾身是嘴講不清」,跳進黃河也洗不乾淨了。
他為人處事向謹慎沉穩,沒把握的事向來不做,暗自思量,不如先從後頭跟著這婦人,看看她往哪走到哪去,打定了主意,暗地裡在後尾隨,發現這婦人進了城,專撿沒人的小胡同走。
五
此時天色已黑,金烏西沉,月亮升起來了,吳老顯心中更加疑惑,跟著那婦人東拐西繞,眼看走到了李公祠後的菜園子,這地方根本沒人住,個婦人天黑之後到荒廢的菜園子裡做什麼?吳老顯心說這也是陰錯陽差,要不是在村中看戲轉天又鬧肚子耽擱到這時候才回,還真遇不上這個人,不管這婦人是不是拍花偷小孩的拐子,我先攔住她問問再說。
吳老顯想到這,加快腳步追到那婦人身後,想招呼聲讓對方停下來,只要這婦人轉過臉來,就能看到她到底長什麼樣了,Ⅴ⒐2誰知那婦人走在前頭,離著不到三五步遠,突然就不見了。
吳老顯心中凜,忽覺身後有股陰風,趕緊掉轉身形,就看那婦人正站在他身後,天上雖然有月光,但那婦人在頭巾下的臉,卻仍是黑乎乎的,好像根本沒有樣,只能感覺到那張臉上的雙眼,放出兩道凶光,同時伸出兩隻長滿了毛的大手,把掐住了吳老顯的脖子。
吳老顯吃了驚,看對方這兩隻手皮膚粗糙,指爪鋒利,先前被寬大的衣袖擋住看不見什麼樣,直到伸出來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人手。
那時候的吳老顯少言寡語,話不多,能耐可不含糊,得過通背拳的傳授,功夫底子很深,總是不聲不響的辦大事,路跟蹤到李公祠的菜園裡,發現這婦人竟是個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怪物。
那婦人兩隻大手跟兩把鐵鉗相似,猝然抓住吳老顯的脖子往死裡掐,同時嘴裡發出夜貓子般的怪叫。
吳老顯大吃驚,但臨危不亂,腳底下使出連環鴛鴦腿,踢到那婦人身上,將她從面前蹬開,自己也借力退出幾步。
這個身穿舊袍頭巾裹臉的婦人,不等吳老顯站穩腳步,帶著陣怪風又撲到近前,在月下的荒菜園中,身形詭異,直如縷黑煙。
吳老顯看出對方是要置自己於死地,手下也不容情了,伸手把插在背後的大煙袋鍋子拽了出來,這煙袋鍋子前頭是個很沉的大銅疙瘩,平時抽煙葉子,遇上危急還可以用來防身,當即輪圓了狠狠打去。
那婦人伸過來的手爪,讓吳老顯的煙袋鍋子打個正著,「嗷」地聲慘叫,連忙縮手。
吳老顯的煙袋鍋子卻沒停下,不管青紅皂白三七二十,只顧兜頭亂打。
那婦人見勢不好,返身要逃,但轉身的瞬間,頭頂重重挨了吳老顯下,頓時鮮血飛濺,步履踉蹌歪斜,跌跌撞撞地拚命逃竄。吳老顯哪容這婦人脫身,在後面緊追不捨。
李公祠後面的這大片菜園,好多年前還有人在這裡種瓜種菜,後來水流改道,菜園子就此荒了,田壟間長滿了雜草,月夜之下,荒煙衰草,滿目蕭條淒涼的景象。
如果這個婦人頭頂沒挨那記煙袋鍋子,早就甩開了吳老顯,奈何傷勢不輕,只在荒蕪已久的菜園子裡逃出幾步,已被吳老顯從後面趕上,把扯掉了頭巾,露出直遮著的臉孔,月光底下看得分明,這張臉竟比般人長了半,不僅臉長,嘴也大得出奇。
六
吳老顯心裡雖有防備,當時也不禁嚇得冷汗直冒,那張怪臉上全是鮮血,在月光底下更顯得詭異駭人,那鼻子那眼,倒也和人樣,可臉形太長,像驢又像馬,嘴裡是白森森的獠牙。
這東西被追得走投無路,張開兩條全是毛的長臂返身回撲,吳老顯藉著月光看出了它的面目,竟是只人立行走的老馬猴,馬猴是民間的說法,舊社會大人嚇唬小孩,總提這東西,說再不聽說就讓老馬猴抓走吃了,實際上這是近似山魈或是山猿的靈長類,下半截臉奇長無比,在猿猴中也屬罕見。
吳老顯萬沒想到,這馬猴已通人性,能夠披上衣服裹上頭巾,扮成個婦人模樣在路上行走,心中又驚又奇,稍愣神的功夫,那馬猴撲到面前了,吳老顯躲閃不及,身上被抓出了幾條口子,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煙袋鍋子掉在地上,急切間赤手空拳跟那猴妖撕扯到處,不成想身後有口枯井,吳老顯腳踏空,立時跌了下去。
菜園子荒廢之後,這枯井的井口被亂草擋住,吳老顯只盯著那個猴妖,沒留意菜園子裡還有枯井,而這猴妖直將枯井作為它的藏身之所,竟是有意將吳老顯引來,要把這個人推到枯井裡摔死。
吳老顯掉下枯井,兩手可沒撒開,那猴妖也是掙脫不開,雙方你揪著我,我抓著你,翻著跟頭同摔向井底,面臨連這生死關頭,吳老顯不得不豁出性命相拼,以往多少年起五更爬半夜練就的苦功,這時候發揮了作用,半空中使個雲裡翻身,在下落的同時將那馬猴按到了身下,剛轉過身就落到井底了,「啪」地聲悶響,摔得骨頭碎裂,血肉橫飛。
枯井幹了多年,石壁溜光,半點水也沒有,馬猴是大頭朝下落向井底,當場把腦袋撞進了腔子,吳老顯落在馬猴的屍體上,勉強撿回條命,腿骨卻摔碎了,疼得昏死過去,等他醒轉過來,眼前漆黑無光,身上剛好帶了火折子,摸黑晃亮了,看這井底下除了那猴妖的死屍,還死了個老頭,剛才這個老頭的腦袋,跟從井上掉落的猴妖腦袋撞在處,當場撞開了花,腦漿子流了地。
枯井底下還有不少小孩的骸骨,估計城裡城外丟小孩的案子,全是這人猴所為,吳老顯從那老頭的死屍身上搜出本破破爛爛的古書,井底下黑燈瞎火,他也沒有細看,順手揣到懷裡,忍著腿骨碎裂的疼痛,兩手交替爬上枯井找人相助,出去翻開這本書看,裡面儘是古怪無比的妖法邪術,封面上沒有字,只畫著朵白色的蓮花,吳老顯知道當年白蓮教起兵造反,官府嚴拿各地會妖術邪法的人,那時此地出過魔古道,假借天書之名留下卷記載妖術的奇書,魔古道被官府剿滅之後,這本奇書落在民間,讓個耍猴的江湖藝人意外找到,這耍猴的以前就常作拐賣人口偷墳挖墓的勾當,驅使只老馬猴到處偷拐小孩,偷來之後販賣到外地,他把沒賣出去的孩子,或是收為徒弟,或是掐死在枯井之中,然後埋屍菜園,案子雖然破了,吳老顯的腿也廢了,從此沒法再吃公門飯,便在西北角城隍廟前擺個攤子賣藥糖度日,當時這丟小孩的案子算是破了。
郭師傅和丁卯知道吳老顯做過捕頭,還當過踩訪隊的頭兒,這輩子破過無數大案,可也是直到這會兒,才聽他說起在李公祠菜園遇妖的事情,原來師叔兩條腿是那時候廢的。
李大愣更是聽得心服口服外帶佩服,連連給吳老顯倒酒:「師叔,那本記載魔古道妖法的奇書後來落到誰手裡了?」
丁卯說:「此等妖術邪法留下也是禍害,師叔當時您就該將它把火燒了。」
吳老顯說:「是該燒了,要是當初給燒了,我也就不用再跟你們念叨了。」
七
當年吳老顯菜園子除妖,從枯井爬出去,斷腿疼得他額頭上直冒冷汗,李公祠廢棄那些年很荒涼,招呼了半[奇`書`網`整.理'提.供]天也沒有人過來,他想起懷裡還有本書,是從井底那個死屍身上找到的,掏出來在月光底下翻看了兩眼,看全是旁門左道的邪術,他忍住不敢再看了,擔心看進去著了魔管不住自己。
此時聽牆上蒿草悉悉索索作響,吳老顯定睛觀瞧,只見月下有個乞丐模樣的少年,也就是十六七歲,正趴在李公祠的後牆上,探頭探腦地往菜園中張望,這小丐多半是無家可歸,晚上就翻牆住到李公祠的空宅裡,聽到動靜探出頭來觀望。
吳老顯對那小丐說:「你別害怕,我是踩訪隊的辦差官,掉到菜園枯井裡把腿摔斷了,你快去找人來幫我把。」
那小丐聞言從後牆上躍下來,小心翼翼走到吳老顯近前。吳老顯藉著月光看到那小丐的模樣,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可清秀中透著股賊氣,而且面有異相,額前字眉,兩條眉毛連著長,目生雙瞳,般人是只眼裡個瞳仁,此人卻是只眼中有兩個瞳仁,兩眼四瞳,幾千萬人裡也不見得有個這樣的,按相法上說這種人有奇運,但又有說,單眉重瞳,是短命小鬼相。
吳老顯見這小丐臉邪氣,想起那本奇書還握在手裡,他趴在地上站不起來,下意識的把書挪到身子底下壓住。
這來卻引起了那個小丐的主意,這小子兩個眼珠子滴溜溜轉,說道:「老師傅,你那是什麼寶物,還要藏著掖著怕讓人看到?」
吳老顯說:「哪有什麼,只是本破書,你快到李公祠前頭的大街上叫些人來幫忙,我自有好處與你。」
那小丐說:「咳,我當是什麼,原來是本破書,看你傷得不輕,趴在荒菜園子裡小心讓蛇咬了,我先扶你坐起來再去找人。」
吳老顯心想也是,剛才太多心了,這個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只怕是字也識不了幾個,我何必擔心他看見這本書。
這時那小丐把兩隻髒手在自己身上抹了抹,彎腰作勢要扶,突然腳踢向吳老顯的斷腿。吳老顯重傷之餘不及防備,讓那小丐踢中了斷腿,疼得眼前黑,發覺懷裡那本書讓對方搶了去,心說:「不好,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
吳老顯兩條腿都斷了,步走不了,斷腿上又挨了腳,疼得幾欲暈厥,可他畢竟是公門老手,輩子抓過無數的盜寇,經驗豐富,總留著後手,眼看那小丐腿腳輕快,閃身逃到了三五步開外,立即抖手擲出條套索,這是前清捕盜差官傳下的套法,套個准,繩索抖出去立時將那小丐攔腰套住,吳老顯手腕子往後用力,立時把對方拽了個跟頭,也是看對方年紀小,所以手下留情了,沒讓繩套勒住對方脖頸,可只要他不撒手,那小丐插上雙翅也跑不掉。
不想這小丐摔倒在地聲不吭,忽然抓起團物事,對準吳老顯劈頭蓋臉地扔了過來,驚聲叫道:「有蛇!」吳老顯讓他嚇了跳,急忙抬手撥開來物,恍惚間以為真是條蛇,掉在地上才看清是對方勒褲子用的破草繩,就這麼分神的瞬息之間,那小丐早已拖著套索,飛也似的跑遠了。
八
事後踩訪隊查出來,枯井中這個耍猴的,還有別的徒弟,經過搜捕抓住幾個,審明案由全部斃了,據那幾個徒弟交代,耍猴的在破廟裡得了奇書,按照旁門左道的養屍術,找準地方打撈出鎮河的鐵坨子,拐來個有身孕的女子壓到河底,據說河裡的沉屍能把地氣吸盡,等將來這地方鬧旱災發大水,耍猴的再自稱得道高人,當著人們的面把女屍從河中找出來,用這種迷信的辦法聚斂錢財,至於耍猴的具體害死了多少人,那具女屍又沉在什麼地方,讓官府抓住的那幾個徒弟也交代不清。
直到巡河隊發現三岔河口沉屍案,街頭巷尾轟傳此事,吳老顯在街上擺攤兒賣藥糖,聽說這件事,他就覺得跟當年那個耍猴的有關,今天郭師傅哥兒仨過來當面說,可以斷定無疑了,而當年在李公祠菜園搶走奇書的小丐,⒌9二是那個耍猴老頭收的小徒弟,名叫連化青,沉屍填河的所在,僅有耍猴的師傅和他這小徒弟連化青知道。
當年官府派人接連搜捕了幾個月,這個叫連化青的小丐卻蹤跡全無,也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案子至今沒銷,吳老顯腿傷難癒,改行賣了藥糖,他在踩訪隊巡河隊的幾個兄弟還有惦記著捉拿連化青,可凡是查出些線索的人,個個全都死得不明不白,後來就不敢再找這個人了,甚至有人說連化青是河妖,誰動他誰倒霉,轉眼過去那麼多年,吳老顯以為就把這件事兒帶進棺材裡去了,沒想到今天在涮肉館喝多了,話趕話全講了出來。
吳老顯知道不說則可,旦說出來,郭師傅和丁卯這哥兒倆准去找連化青,勸也是白勸,只好再三囑咐道:「連化青必定是改名換姓,躲在城中某個地方,此人心眼兒極多,如今恐怕更不得了,比起他那跑江湖耍猴賣藝出身的師傅強過百倍,你們今後萬遇上連化青,千萬不可粗心大意。」
丁卯有事不解,問道:「師叔,要換了我是頂著案子的連化青,得了這本奇書,我定遠走高飛再不回來,怎麼就斷定這個人還在附近?」
吳老顯說:「來天津衛是塊寶地,周圍總共有十二件鎮河的寶物,地氣極盛,他那些旁門左道的手段離開這裡不得施展,二來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容易露出行蹤,不像咱這地方是水陸碼頭,南來北往的行人眾多,我看連化青狡猾萬分,他自認為躲到他熟悉的鬧市當中,反而不會被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