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自永樂行宮回來,咬定蘇曜擁立襄王造反,君瓏便藉著皇帝金口玉言住進宮裡,明面上說是護駕,有意者已能察覺一二,譬如皇后。她一句話說的恰到好處,既端明瞭自己的地位,又諷刺了君瓏越權之舉,是在後宮一灘渾水裡練出的本事。
前朝也是渾水一灘,君瓏聽得懂,「臣安好,有勞皇后轉告皇上,保重龍體。」
昨夜,永隆帝突然受了風寒,事前毫無徵兆。后妃前往侍疾時見皇帝氣息奄奄,頓時嚇的六神無主,唯獨皇后深感蹊蹺,「事關龍體,不可大意,本宮有意讓方太醫進宮來為皇上診脈,還請太師代為安排。」
方太醫是宮裡的前輩,負責了兩代皇帝的龍體康健,此話本是順利成章。
君瓏卻道,「襄王兵臨在承陽關外,危機當前,方太醫原本是姝太妃娘家的親戚,大有可能被利用,臣正是考慮到皇上龍體,才派了別的太醫來問診。幸好,只是風寒,幾服藥便好了。」
皇后難以安定,「宮裡尚有其他老成的太醫,為何太師偏找了新人來請脈?兩服藥下去,燒是退了,人卻昏睡不醒,本宮卻不知這等風寒。」她頓了頓聲,猶豫道,「據本宮所知,太醫開的藥方請示過您身邊的柳公子,柳公子乃陸華莊存岐堂高徒,最擅毒物。」
君瓏正擺弄著一把前朝漆扇,聞言眸光一掃,寒色驚人。
皇后一踉蹌,差點碰上了背後的博古架,君瓏卻又露笑,「臣是為皇上考慮。」
沒有辯解,甚至沒有冠冕堂皇的陳詞,寥寥一句,表示他懶得周旋,也不屑於周旋。
皇后是聰明人,深知大勢已去,晚矣。
離開時恰好撞上了柳笙匆匆而來,面帶急色,對她行禮後,隨即沒入勤政殿中。
君瓏見了一襲青衣,微微一怔,隨後才回過神,「怎了?少見你如此焦急。」他隨手將漆扇扔給了柳笙,徐步回到案前。
柳笙拿了扇子,顧不上賞玩,也顧不上對皇后的疑問,開口便道,「剛得了可靠消息,巽師兄已經突破承陽關,現於城中整備,隨時準備強行入京。」
君瓏舒袖坐下,凝神蹙眉,「未聽戰報,且李巽兵馬尚不足以攻入承陽,怎麼回事?」
柳笙道,「師兄未動一兵一卒,是承陽府主動開門迎客,聽探子說,巽師兄利用姜袁說服了劉恪,才令承陽府倒戈。」
「呵,他還挺有門路。」君瓏感歎之餘,不禁奇怪,「姜袁如何進的承陽府?」
柳笙轉了下扇子,意味深長道,「皇令。」
「皇令?」君瓏不解,皇令非民俗之物,哪來得這麼多?再一想,頓時恍然,恐怕皇令只有一張,漪漣用得順手,李巽便接著用了,「丫頭疏忽了。」他相信漪漣不會騙他,如此唯獨剩一人有機會,「沈序在哪?」
柳笙猜了八九分,來之前便去了沈府打探,「跑了。」家眷都在,獨他一人不知所蹤。
「他倒是敢。」殺意掠過眼眸後,君瓏漫不經心一笑,「算了,由他去,早知是挖牆老鼠,不必過於介懷。我倒還要謝謝他,促成一步好棋。」
柳笙不得其妙,「承陽府正規軍不下五萬,加之落中府的兵力,巽師兄的實力已遠超京城。原先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如今是換過來了。」
君瓏再一笑,嗓音冷然,「終有這一天,或早或晚沒區別。唯獨少了承陽府共襄盛舉,頗為遺憾。如此,便由京城多出些人力罷。」他叮囑,「你一會再走趟乾坤殿,要道聖旨,京城全軍戒備。」
柳笙頷首,「這不難辦,只是皇后……」他試探,「是否我藥量下得重了,她有疑心?」
君瓏不甚在乎,「一介宮婦,不足為懼。若皇帝找麻煩,你再給他灌一碗。」
柳笙應下,離去前不忘再提醒一句,「京城是非之地,您可想好怎麼安頓師妹?昨日我去勸了兩趟,別說老實回家,便是與我說話都夾槍帶棒的。您是不是親自去見一見?」
提及漪漣,君瓏的凌霜意氣霎時化作三月暖風,眼底除了動容,便是一汪柔情。近鄉情更怯,他是害怕自己在最後關頭動搖,無奈又憐惜道,「你管住風聲,別叫她知道。餘下,我來安排。」
紅籠成串搖曳暖風裡,太師府夜景美輪美奐。
漪漣獨自劃了小舟到湖心亭,還是幾樣小菜,還是一張梨花木矮桌,漪漣幾乎錯認是初來太師府的夜晚。他們對酒閒聊,天地古今,什麼蒼梧,什麼落中,多少人物多少事,全在笑談中。可惜,去哪裡找如此長的一夜?谷雨恍然成立秋。
她從包袱裡掏出《陸離記》,提筆準備把後續補上,蘇家心路,殷家舊事,是時候該有一個了結,可墨干了磨,磨了干,偏是看了那幾張折頁悲從中來,怎麼都落不下筆。二十張折頁,便是二十天,離別後,頁頁空談,重見後,方寸不足。
或許是她太入神了,沒有聽見船槳聲,也沒有看見水面上波盪開的圈圈漣漪,直到船頭碰上亭子,驀然聽見硨磲清響,她才猛然反應過來,一把將《陸離記》塞進包袱。
身後傳來打趣,故意端得很嚴肅,「藏了什麼好東西,叔也不能看?」
態度是慣有的從容,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鬧了半天只有自己耿耿於懷,漪漣生氣,不理他,默默把包袱收拾好,收完就去撈船槳,被君瓏像小貓似的一把逮回來,「東西不給看,人也不肯瞧,陸書雲怎麼教的你規矩?」
隔了紗簾說話,只能瞧見模糊的影子,根本算不上見。後來,漪漣三次進宮,三次被宮女堵在門外,千推萬推給推出宮門,說是君太師政務繁忙,不得見。
瞪著燈籠,她心裡委屈,鼓著腮幫子道,「你不肯見我,我也不瞧你,誰稀罕誰。」
君瓏戳了戳鼓囊囊的臉蛋,笑了兩聲說,「這氣賭得沒道理,前頭千方百計嚷著要見,好不容易見上了,你自己要走,合著不划算。」
漪漣憤憤道,「碰上你,我認栽,前頭費得力氣算白送了!」
君瓏想想,「那行,既然你大方,把叔出宮的路費一併給結了罷,能折成不少碎銀子吶。」
漪漣狠狠瞪過去,「……」
嚴格來說,而今一眼,才是重逢後第一次相見,四目相對,不能說的話都藏在眼睛裡。漪漣感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越瞪越沒底氣,越瞪越委屈,竟從眼睛裡滾出了大顆淚珠子,她不甘軟弱,一把摀住臉,「你什麼都沒看見!」
君瓏哭笑不得,「對,叔沒瞧見你哭鼻子。」
「你還說!」
真是逞強的叫人心疼,君瓏悵然一歎,伸手將那顆腦袋揉進懷裡,貼在她耳邊說,「這樣就瞧不見了。」淚水濕潤了衣襟,抽泣聲卻被壓得很小,他本想叫她好好哭一哭,別憋著,可罪魁禍首又哪來的臉面說這話?一巴掌扇過來都是輕的。
「……丫頭,聽話,回去罷。」他帶著疲憊低訴。
沒反應。
「丫頭?」
懷中人蹭了蹭,不應聲,是無言抗拒。
君瓏想起當年送她上陸華莊的時候,小手抓他衣角抓得緊緊的,也是抿著小嘴一言不發,到了陸華莊,要她留下就乖乖留下,懂事的很,可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滿裝得是捨不得。君瓏架不住她眼巴巴的凝視,臨走時許諾會再回來看看,結果,一別就是十年。
十年,朝廷風雲變幻,他成了君太師。
十年,江湖一方安寧,她還是陸漪漣。
君瓏原本覺得天有不公,甄墨也好,漪漣也好,為什麼他重視的人永遠不能和他一條道?後來一想,自己走的是修羅鬼道,最好不過成鬼入魔,萬一失足踏錯就是無間地獄,誰跟他一道才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可見背道而馳未必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