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節
後來,父親用這把刻刀刻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小木偶,木偶的模型,是我。父親用這把刻刀,刻盡了芳華。當我在邊省的木棺裡找出這把刻刀的時候,這些記憶就已經被我記起來了,可是,後面的事情,當時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了。
我只記得,忍耐許久的我在父親的刻刀被製造完成的時候,站了起來,朝著男人跑了過去。我的嘴裡叫了一聲:爸爸。記憶到這裡便戛然而止,此刻,記憶繼續延續了下去。我朝著父親撲了過去,入神的父親,竟然沒有聽到我的叫喚聲。
我抓住了父親的腿,父親手裡舉在面前的刻刀,朝著他的額頭刺去。鮮血濺了出來,血和天上落下的雨水一起落在地上,化開了。我抓著父親的腿,血也落在了我的臉上。大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從那之後,父親的額頭上,多了一道很深的傷疤,再也抹不去。
下一個記憶的片段,便是父親坐在門前,為了刻了那個木偶。只是那個時候,父親已經開始慢慢蓄起了長髮,髮絲將他的額頭上遮擋了起來。時間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幾乎沒有再看到過父親額前的疤痕。
或許是因為時間太久遠,又或許是因為,這段記憶,也被抹去了。
我記起父親對我說的話,我微微閉上了眼睛,我試著用心去感受。父親的身影,紅衣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了一起。我前所未有地確定,李毅然和紅衣,是同一個人。可惜的是,我沒能看透父親的心。
我慢慢睜開了眼睛,紅衣已經不再掙扎了,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我多希望你早就已經死了。」我的眼淚落在了紅衣的身上,就算他再罪大惡極,但我身體流淌的血液,卻是傳承自紅衣的。他喉部的血,越流越多,每流出一點,他身體的血液就要少上一點,他的生命也就消耗了一點。
「我也想過,希望你能活過來,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想過,你會以這種身份復活。」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麻木,冰冷,痛苦,糾結,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湧上心頭。心在滴血,又好像有人在我心上的傷口撒了鹽。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是人是鬼!」我再也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我歇斯底里地嘶吼著。沈承,唐影軒,江軍,他們都圍著我們站著。沈承不再動手了,唐影軒也不再動手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丑一樣。
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我頂著一頂醜陋的帽子,臉上畫著醜陋的小丑妝容,穿著醜陋的小丑裝束,姿勢醜陋地行走在這個醜陋的世界,醜陋的行人,全部對我露出醜陋的笑容。那是嘲笑,譏笑。
在所有人的眼裡,甚至在我自己眼裡,我就是一個笑話,可笑至極。
第745章 留不住任何人
「你是我的父親嗎?你叫李毅然嗎?」我哽咽了,我盯著懷裡這張扭曲的臉龐。他皺起了眉頭,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死去。我突然又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了,我覺得我懷裡的這個人,不應該是父親。
因為,父親不會這樣邪惡,父親應該是慈祥的。他是一個男人,他不會留起這麼長的頭髮,不會穿上女人的衣服,不會穿上女人的高跟鞋,更不會視別人的生命如草芥,也絕對不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出手。
「告訴我,究竟為什麼!」我咬著牙,又對著紅衣怒吼了一聲。
紅衣的身體發著抖,他緩緩舉起他的手,吃力地摀住了自己的頭。他的嘴裡,發著痛苦的聲音。喉部被切開,他想說話都難了。紅衣看我的眼神很複雜,慢慢地,他已經無力再支撐他的眼皮,好幾次,紅衣都差點直接閉上了眼睛。
但每次,他又會睜開他的眼睛。他看我的眼神,從茫然,到清晰,又到茫然,最後,化成了一縷柔情。這道目光,讓我的全身發涼,這真的是父親,我記得,從小到大,父親曾經無數次地這樣看過我。
這目光,陪伴了我十幾年的光陰。
紅衣的嘴微微張著,他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我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猶豫著要不要聽他在說什麼。我想聽聽,這個人在死前,還有什麼話要說,是懺悔,是仇怨,抑或是關懷,但我又害怕,我聽到他的話之後,我將陷入更深不見底的深淵中去。
我不想再承受痛苦了,我留不住杜磊,留不住許伊,留不住沈諾,留不住母親,同樣也留不住父親。身邊的所有人,都走了,我沒有辦法留住任何人。甚至,我覺得我連自己都留不住了。
紅衣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他痛苦地捂著自己的頭,嘴唇還在一閉一合地動著。最終,我還是俯下自己的身體,心裡的聲音在告訴我,如果不聽他說的話,我會一輩子後悔,一輩子遺憾。
我把耳朵湊到了紅衣的耳邊,這一幕,似曾相識。就在幾天前,我對著垂死的沈諾,做了完全相同的動作。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解釋,只留下了那三個讓我痛苦無比的字:我愛你。我害怕,父親也會說同樣的話。
我寧願,這些人都說恨我。這樣,我就能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仇恨他們。可是,現實卻無比殘酷地讓我的心被這些人牽動著,我恨也不是,愛也不是,就連把他們當成陌生人和仇人的勇氣都沒有。
紅衣嘴裡已經沒有了熱氣,他的氣息在我的耳邊響起。
「李可。」父親,叫了我的名字。事隔多年,再聽到我的名字從父親的嘴裡吐出來,我剛止住的淚水又不停地往下滾落,可是,我的心裡卻沒有任何悸動了。眼淚,不受我控制,我感覺,我的心已經死了,麻木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屏住呼吸,仔細地聽著父親說的每一個字。
「我忘記了。」父親的嘴裡,又吐出了四個字。我微微側頭,我的臉離父親的臉很近,他的眼角,也掛上了兩顆淚珠。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他快要死了,這是死前的徵兆。地上的血,已經堆積成了一個血泊。
他沒有力氣再說話了,我坐直了身體,祠堂裡,一片寂靜。一直沒有說話的江軍,終於開口了,他站在原地,對我說了一句:「李教授,把他送醫院去吧,或許還來得及。沒有人能擋我,誰擋我,誰死!」
江軍的前半句話,是說給我聽的,而後半句話,是說給沈承和唐影軒聽的。唐影軒冷哼一聲,正要回話,沈承拉住了唐影軒。我木訥地搖了搖頭,我的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父親的臉:「來不及了,讓他走吧,他走了,很多事情才能停下來。他死了,他的一切才能結束。他死了,對任何人都是一件好事,對沈家,對唐影軒,對警方,對社會,都是一件好事。」
「李教授,可是……」江軍並不願意看著我痛苦,他還想說什麼,我就打斷了他的話。
「對母親,也是一件好事。母親走的孤單,一家三口,最早走的,竟然是母親,讓她有個伴吧。對我,這也再好不過了。他死了,我就不用再日夜牽掛著父親,或許,他自己也想死了吧。」我緩緩說道。
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讓紅衣活下來。他的罪孽,太重了,他死了,對李毅然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只是,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在我面前慢慢地死去,真的不是一件輕易可以容忍的事情。
或許,誰都沒有想到,曾經讓所有人都深為忌憚的紅衣怪人,竟然這麼輕易地就要死去了。可是,紅衣怪人終究也只是一個人而已,就算他曾經再厲害,也抵擋不住興奮劑的侵蝕,也抵擋不住重傷的糾纏。
這一次,他面對的是滅頂之災。三十個警察,一個強悍的沈承,一個強悍的唐影軒。他不是惡魔,不是鬼神,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被人圍攻,就算他曾經再厲害,這一次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就被拿下了。
人生就是如此,不管是萬人莫擋的英雄,還是令人恐懼的魔鬼,一生都不可能處於巔峰。有的人,很早就把巔峰消耗了,而有的人,一輩子平庸,卻在死前走上了巔峰。紅衣,屬於前者,而更多的人,都屬於前者。
再厲害的人,最後都會化成一堆黃土,或許死於疾病,或許死於厄難。甚至,有的人死的不可思議,死的離奇,死的滑稽。但不管怎麼樣,所有的人最終都還是會走。紅衣快要走了,走的匆忙,也走的平靜。
他把捂在頭上的手舉了起來,慢慢地朝著我的臉伸來。我沒有阻止,我想要再感受一次父親溫暖寬厚的手掌。可是,當紅衣的手觸碰到我的臉時,我徹底地絕望了。因為這雙手,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寬厚和溫度。
紅衣的手,就像是只有骨頭一樣,他的手冰冷的。我苦澀地揚起了嘴角,果然,逝去得,不會再回來了。
紅衣的手放下了,他的嘴巴又動了起來。我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地,他的眼裡沒有了光。他在用力,好像在用生命最後的一點力氣擠出他最後想說的話。
「叫我一聲,父親。」
這是紅衣最後的要求。說完這句話,紅衣就徹底沒有了力氣,他的眼睛半睜半閉,像是在等待著我開口。
「你的仇,我會替你報。」我輕輕地放下紅衣,站了起來。我不再去看紅衣了,我不想親眼看著他死去。我轉過身去,望向窗外,月亮消失了,被陰雲遮擋。兩秒之後,我歎了口氣。
「我的父親,在幾年前就死了,死於一場大病。」我說:「你是紅衣,一個怪人。」
四週一片沉默,當我再轉過身的時候,紅衣已經徹底閉上了眼睛。他走了,安安靜靜地走了,我不知道我最後說的那句話,他有沒有聽到。但我知道,他是帶著愧疚和遺憾走的,他的最後一個要求,很簡單,但我沒有滿足。
他走的很乾脆,卻留給了在世的很多人痛苦。因為他,多少人家破人亡,這就當作是對那些亡靈的一點補償吧。江軍把槍給我遞了過來,他對我說:「李教授,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都會全力幫你。」
第746章 真正的仇人(一)
江軍說完,看向了唐影軒和沈承。江軍聽到了我對紅衣說的話,我允諾紅衣,會替他報仇。我伸出了手,接過了江軍遞給我的槍。我掃了地上的紅衣一眼,他安靜地躺在血泊裡,雙目緊閉。
沒有人會比我痛苦,我把臉上的淚水擦去,緩緩地走向了沈承和唐影軒。沈承和唐影軒都沒有後退,他們手上已經沒有槍了。他們的身板挺得很直,就好像,剛剛殺人的,並不是他們兩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