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我重重跌到地上,這時候我依然在抵抗這種本能,想要再去夠道奇。只是太遲了,我的手抓了個空。
我落到地上。在衝力之下,我不得不蹲伏下來,我抬起頭,姿勢如同一隻貓,眼睜睜看著道奇那猛踢的雙腿越升越高。那個怪物拉著他,向大海飛去,距離我越來越遠。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該怎麼辦?我瘋狂地看向四周。每過一秒鐘,道奇就離我遠一點。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恐懼在我的胸膛裡積聚。
「你想要什麼?」我對著天空大喊。
有什麼是它想要的?它可能想要什麼?祭品?用我們的性命來平息它的飢渴?獻給邪靈的祭品?
祭品。我不就有一個嗎。祭品。我一邊罵自己太蠢,一邊把手伸進衣兜。我的手顫抖得厲害,費了很大力氣才把我想拿的東西拿出來。
「給你!」我揮舞著那枚胸針大喊道,「給你!你是不是想要這個?過來拿呀!快點過來拿呀!」
這一招奏效了。那個怪物咆哮一聲,道奇的身體隨之落了下來。他沒有掉在我腳邊相對柔軟的沙灘上,而是摔到了附近的岩石上,還發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他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半身體泡在海水裡。
沒時間跑過去看他怎麼樣了。我的英勇壯舉取得了預期收效:我成功地救下了道奇。與此同時,我也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我往後退,目光牢牢定格在那個向我俯衝過來的怪物身上。胸針依舊被我攥在手裡,微微揚起,清晰可見。我把它藏在後背。我也不確定要做什麼。我不知道如何毀掉這枚胸針,也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有幫助。我唯一想到的事就是擺脫它。
我慌裡慌張地深吸一口氣,轉過來,發足狂奔。我跑過火光閃閃的餘燼,心想,那東西的爪子隨時都有可能抓住我的後背,把我扯向空中。風聲在我耳邊呼呼響,昭示著那個怪物就在後面。我看著黑暗,希望能找到武器,或是逃跑路線。但我兩樣都沒找到。
風勢越來越大。我的後脖頸感覺到針扎般的疼,彷彿那裡能感覺到危險的存在。我嚇壞了,無法清晰思考,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凝聚起渾身的力量,把胸針扔了出去。四下裡伸手不見五指,黑暗比以往更令人窒息,可胸針似乎散發出了光芒。我看著它劃出弧線,墜向地面。我根本就沒把它扔出去很遠,甚至都沒扔進海裡。結果圓盤在空中旋轉幾周,穿過半圓形的入口,飛進了道奇的帳篷。它落在睡袋之間,我看不到它了。
現在該怎麼辦?胸針還在這裡,距離太近了。但距離又很遠,我無法去把它取回來。要是我到帳篷裡去,就出不來了。畢竟怪物就近在咫尺。我無助地望著前面,絕望地期盼著胸針能神奇地自己出現,飛遠,把怪物引走。
我的雙眼牢牢盯著前方,雙腳一直在跑。我沒有看到那個洞,就是我坐在火邊等待時用我自己的腳挖出來的洞。我的腳踝狠狠地扭了一下,我的腿隨之一彎,只聽撲通一聲,我摔倒在沙灘上。
我的心停止了跳動。我很快吸了一口氣,聳起雙肩,閉上眼睛。等待著。
尖厲的颯颯聲響起,幽靈越來越近了,近到好像就在我的左耳邊發出嘶嘶聲。但是那個響聲從我身邊劃過。一個黑影遮住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光亮,但剎那之後,黑影就移開了。向帳篷飛奔而去。向胸針飛奔而去。
我沒有停下來去好奇。我扶住椅子,慌忙站起。道奇那件柔軟的羊毛罩衫依然搭在椅子扶手上,這會兒滑到我的手上。我先是看看它,又看看火堆。我看到打火機油就放在一邊。嘀嗒。嘀嗒。嘀嗒。一個計劃在我的腦海裡形成了。
我一揮手臂,把罩衫丟進火裡,只是抓住罩衫的袖子。這會兒火就快滅了,但我抓起打火機油,使勁兒向外倒。結果它噴到沙灘上,我的衣服上,我的手上,但有足夠的液體淋到了悶燒的餘燼上,罩衫很快就著了。
「太好了!」
我轉過身,衝向帳篷。風更勁了,被風捲起的飛沙吹到我的臉上,我什麼都看不到。我拉著著火的衣服,繼續往前跑。我一口氣拉開帳篷門的拉鏈,將剩下的打火機油都淋在篷頂。
我不知道那個怪物是不是在裡面。我看不到它,也聽不到它的聲音。可那枚胸針在裡面,我必須認為這表示那個怪物就在附近。我掄起罩衫,將著火的一端猛揮到帳篷一側。
著火的衣服一觸到閃閃發亮的帳篷織物,火焰就躥了起來。火焰令人目眩,吞噬了整個帳篷,火苗直衝天際,如同十幾條蠕動的毒蛇。這會兒,除了火焰的怒號聲,又出現了一聲痛苦的嘶嘶聲。嘶嘶聲加劇,變成了咆哮,化為了尖厲的叫聲。叫聲達到了頂峰,似海浪般接踵而至,震耳欲聾。這是將死之際才會發出的聲音。
是那個怪物。
很好。去死吧。正合我意。
我向後退,遠離這叫聲,遠離那令我皮膚灼痛的熱度。我退後一米,又一米,那叫聲在漸漸變小。但熱度沒有減弱。反而加強了。我的臉發燙,不過熱度的來源在較低的地方,蔓延過了我的腹部。有火在燃燒。火勢猛烈。痛苦不堪。
我身上著火了。我剛才把一些打火機油噴到了罩衫上,這會兒,火焰吞沒了我的衣服。剛才,帳篷著的火太亮,我沒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小團火,但此時我注意到了。我尖叫起來,在原地跳動起來,用手去拍打火焰。火焰反撲過來,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拍打我那燒焦的衣服。每過去一秒鐘,我都能感覺到熱度在炙烤我的肉體。一股令人噁心的氣味升起,有尼龍衣服上的塑料燃燒發出的氣味,還有一種和食物很像的氣味,這兩者混合在一起。是我。我不由得一陣噁心,用我赤裸的手更用力地拍打腹部。
我終於取得了勝利。破破爛爛的衣服垂在我身上,冒著煙,從燒出的大洞可以看到裡面的T恤衫。T恤衫也被燻黑了,不過我沒去理會。我的注意力都在我的那隻手上。或者說,那個東西本該是我的手才對。我把它抬起來,藉著依舊在猛烈燃燒的帳篷發出的火光看過去。那隻手只剩下骨架。皮膚和肌肉都燒沒了,只剩下肌腱和帶血的骨頭。我嘗試彎曲手指,結果疼得手臂直哆嗦。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有疼痛。滾燙的疼痛,火辣辣的。疼痛感貫穿我的整條手臂,直衝大腦中心,在那裡跳動著,像是警報器直響。我的眼前一片光亮,邊緣則是黑的。跟著,我的整個身體停止了運轉。
第24章現在
這會兒,我哭了。沒有必要掩飾了,我甚至都沒嘗試去掩飾。就讓彼得森醫生看看吧。讓他看看,讓他以為他贏了。我才不在乎。
我還以為我都忘了恐懼、恐慌和無助感是什麼了。我還以為我將它們深深埋葬,它們再也不能傷害我了。但我並沒有做到。冰冷的血液在我的血管裡流淌,脈搏怦怦跳動,腎上腺素飆升,汗毛直豎。我感覺到了。和以往一樣強烈。
我哽咽著吁出一口氣,這才意識到我一直都沒有呼吸。我的雙手緊握在一起,慘遭蹂躪的右手則在尖叫著抗議。不過我似乎無法將雙手分開。
我抬起頭,彼得森拚命要讓我流出的淚水此時就在我的眼眶裡打轉。現在該怎麼辦?
他詫異地注視著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發現了真正的他。他看起來有點……迷惑。彷彿他頭一次在琢磨我說的也許是真話。一年多了,我頭一次感覺到了一絲希望。
但這一刻眨眼即逝。我們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他滿心懷疑,高高在上;我依然是瘋子一個。
「是你幹的,希瑟。」他輕聲說,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沒有回答,但我蹙起眉頭,這明顯表明了我的立場。
「是你幹的。」他重複了一遍,「是你殺了你的朋友們。」
不要有任何反應。不要。我控制住自己的臉,剛好來得及阻止它露出痛苦和憤怒的表情。
我知道他是這麼以為的,我當然知道。從他的眼睛裡,從他的嘴唇裡,我能看得出來。但聽到他這麼說,我依然痛徹心扉。每一次都是如此。
但彼得森醫生並不打算就此住手。他繼續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輕輕說話,彷彿是在嘗試將我引入恍惚的狀態;彷彿他是個催眠術高手,要將這個真相,這個不實的「真相」植入我的大腦。
「你殺了他們。馬丁,達倫,還有艾瑪。你謀殺了他們。勒死了馬丁和艾瑪,淹死了達倫。」我剛要搖頭否認,他就抬起一隻手,阻止我,「他們找到了屍體,希瑟。找到他們了,屍體半埋在石塚裡。而且看屍體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或是被巨大的爪子抓過。驗屍報告稱三具屍體的脖子上都有瘀痕,證明死因是窒息。」彼得森停頓一下,確定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如果你不是因為燒傷昏了過去,是不是也要把道奇殺了?」
燒傷。
聽到這個詞,我不禁蹙起眉頭。熾熱的火焰,灼燒的痛苦,把一切都燒成灰燼。有時候我在夜裡驚醒,有那麼一刻,我總是心驚膽戰,以為我依然身在大火之中。然後,我就會尖叫不止,直到走廊裡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一連串卡嚓聲後我的病房門被猛地推開,看護魚貫而入。
但聽到道奇的名字,我終於從水深火熱的回憶中掙脫了出來。憤怒讓回憶不再痛苦難當。我永遠也不會傷害道奇。永不。我盯著彼得森醫生,眼睛一眨不眨。他有點驚訝,沉默在繼續,繼續……
繼續。
繼續。
終於,他歎口氣,向前探身。他伸出一隻手,看樣子是要撫摸我,卻還是決定不這麼做,他只是手掌平放在光滑的木辦公桌上。很好。要是他敢用哪怕是一根指頭碰我,我就會在守衛過來制住我之前,把他的手指頭掰斷。
「你殺了他們,希瑟。那些都是你的朋友。你把事實真相埋藏在內心深處。承認和接受它是治療過程的一部分。」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我強忍著,才沒有對他吐口水。
《黑石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