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楊塤愈發起了疑心,然兵部官署甚大,竟一時未能找到那兩名軍士。他料想二人行蹤詭秘可疑,必是冒充的軍士,既然想方設法利用送米之機混進兵部,以目下情勢而言,極可能是蒙古瓦剌派來的奸細,意圖盜竊機密軍事文件,於是往收藏重要文書的後樓趕去。他本職是漆匠,京城重要建築髹漆都歸他管,對紫禁城及各中央官署都極為熟悉。
但到後樓時,並沒有見到那兩名可疑軍士,倒是值守後樓的軍士發現胡亂轉悠的楊塤,趕過來圍捕盤問。楊塤忙掏出腰牌,表明身份,謊稱自己是來查勘後樓漆面狀況的,又裝模作樣地在樓前轉了一圈,這才勉強解除了軍士的疑問。
出來路過車駕司時,楊塤又意外遇到那兩名可疑軍士,其中矮軍士手裡還拿著一個卷軸。那兩人見楊塤神情,知其起了疑心,不等他叫喊,高個子軍士衝上來將他大力推倒,再與同夥拔腿就跑。
楊塤掙扎著爬起身來,揉了揉跌得生疼的屁股,這才跌跌撞撞地追將出來,正好跟進來的兵部侍郎于謙撞了個滿懷。于謙倒是沒事,只退了兩步便立定了。楊塤一屁股倒跌坐到地上,當即痛呼出聲。
于謙忙上前扶起他,問道:「楊匠官不是正充當日本使者通譯嗎,你來我們兵部做什麼?」
楊塤一時不及多解釋,急追出來,卻見矮個子軍士已經不見了,高個子軍士正往大街方向跑去,便直追了過去。
講完經過,楊塤又道:「後面發生的事,朱千戶已經知道了,我被日本使者一擁而上給圍住了,那假軍士趁機逃走。朱千戶去追他時,我又被兵部軍士抓到了這裡。」
朱驥問道:「你可有將詳細經過告知於公?」
楊塤搖頭道:「於侍郎一直在堂中與鄺尚書議事,沒空理睬我。我猜於侍郎召朱千戶來這裡,是打算將我交給錦衣衛處置。不過我已經向朱千戶交代清楚了經過,現下可以走了嗎?」
朱驥搖頭道:「不行。」
又等了一會兒,于謙匆匆出來,正色告道:「車駕司的機密檔案櫃被人撬開,翻得亂七八糟,到底丟了哪些文卷,要等比照清單後才能知曉。不過有人看到楊匠官從那裡出來。」
楊塤驚叫道:「冤枉!我是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才跟進兵部官署,完全是見義勇為,怎麼反倒成了嫌犯了?」又大致說了一遍經過。
于謙似乎不大相信,也不拐彎抹角,逕直質問道:「楊匠官素來玩世不恭,何時關心起國家及兵部大事了?再說了,真有假軍士混進兵部,官署內外都有人值守,你只需喊叫一聲,便能將賊人一舉擒獲。為何楊匠官沒有這麼做,反倒在明知那兩名軍士極可能是賊人的情況下,自己冒險跟蹤呢?」
楊塤一時語塞,答不出話來。
于謙便招手叫過朱驥,道:「瓦剌也先正大舉南下入侵,邊關事急,我沒有閒暇來管這件事。這件案子按理該移交錦衣衛,你帶楊匠官去吧,一定要盡快追回被盜的機密文書。」
朱驥應了一聲,又見岳父神色凝重,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目下瓦剌軍進發到了哪裡?」
于謙肅色道:「大同。大同軍已全軍覆沒,總督軍務的西寧侯宋瑛及大同主將武進伯朱冕均已戰死。」
朱驥「啊」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軍情的嚴重性,不敢再多耽誤岳父辦公,忙帶了楊塤出來,問道:「楊匠官,你實話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塤道:「就是我適才告訴朱千戶的情形啊。於侍郎沒看到那兩名軍士,你至少看到其中一個啊,還追了一程,那難道能是假的?」
朱驥道:「但於公適才的質疑有道理。你臨時擔任通譯之職,負責將日本使者安頓好,事關國體,職責不輕,可你卻半途捨棄使團,改進了兵部衙門。」
楊塤道:「因為我留意到那兩名軍士形跡可疑啊。」
朱驥道:「就算如楊匠官所言,你懷疑有兩名假軍士進了兵部,大可直接呼叫守衛,為什麼你非要自己跟進去察看?這實在不像你楊匠官的性格。」
楊塤居然答道:「人人都有正義感爆發的時候嘛,這跟性格無關。」
朱驥正色道:「我知道楊匠官在宮中甚為得寵,但目下你犯了案,就得公事公辦。你不肯說實話,照規矩,我只能帶你到錦衣衛官署,正式立案稽查。」
楊塤見對方要動真格,便不再嬉皮笑臉,忙道:「等等,好,我說實話。朱千戶是知道我性情的,我實在厭煩給那些日本使者當通譯,早就想找機會溜掉,正好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
朱驥打斷道:「楊匠官總說那兩名軍士可疑,為何你一眼能看出疑點,兵部大門守衛卻看不出來?」
楊塤笑道:「因為守衛沒有看到前面一幕。」
那兩名軍士跟在運糧板車後,將近兵部大門前,矮個子軍士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他急忙彎腰撿起,收入懷中。楊塤正好看到,立時從姿勢辨別出那軍士是名女子。大明朝哪有女子當兵的?她既然是女扮男裝,同伴必然也是冒牌貨了。
楊塤又道:「朱千戶也別怪我沒有及時知會守衛,我當時正想設法擺脫那些日本使者呢,喊了出來,不是沒我什麼事了?我跟著他們進兵部,一是無聊,二來也是想找點兒樂子,看看這一男一女到底要做什麼,順便也想看看兵部的笑話。」
朱驥聞言大是不快,皺眉道:「看什麼笑話?楊匠官也算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祿,如何說出這種話來?」
楊塤也不大當回事,依然笑道:「我跟朱千戶不同,只是個漆匠,憑手藝吃飯,但這手藝並不是只能售予帝王家才有出路,我其實更喜歡民間的自由自在。但朝廷將所有手藝還算不錯的工匠都強行拘在京師,專為官家做活兒,所以我這朝廷俸祿食得並不舒坦。再說朝中這些大臣,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多尸位素餐者,我等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既不能批評這些在位者,站在一旁看個笑話,難道也不成嗎?」
朱驥本不是能言善辯之人,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楊塤見朱驥尷尬,哈哈一笑,道:「我是出名的愛開玩笑,常常信口胡言,朱千戶不必當回事。」頓了頓,又道:「還是說回眼前這樁案子吧。朱千戶想想看,我怎麼可能是賊人?我只是個漆匠,能有什麼動機?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的想偷什麼東西,我負責所有中央官署建築的髹漆,去年還為兵部正堂補過漆,想偷什麼機密文卷,早就盜了,還用等到今日嗎?」
朱驥本就不信楊塤會是賊人,聽了他的一番解釋,也就此釋然,又道:「但楊匠官已知曉那兩人可疑,卻知情不報,導致賊人順利偷走兵部機密文書,仍有重大過失。」
楊塤嘻嘻笑道:「如果我協助朱千戶捉到那兩名賊人,是不是可以將功補過?我可是唯一見到假軍士正臉的。」
朱驥道:「這件案子牽涉兵部機密,我做不了主。但如果楊匠官能協助錦衣衛偵破此案,我願意盡全力為你圓轉求情。」
楊塤聞言頗為失望,拍了拍自己額頭,懊悔道:「怪我一時覺得好玩,竟將自己捲入了大案,這下完了。」
朱驥正色道:「兵部丟失了機密文件,必須得立即追回。這件事,可比楊匠官個人榮辱、前程重要多了。」
楊塤「嘿嘿」兩聲,道:「那是你朱千戶的立場,我只關心……」見朱驥臉色一沉,便沒有繼續說完,改口道:「朱千戶大概覺得我太不拿朝廷大事當回事了,試問滿朝文武之中,真正關心國政的又有幾個?至少我沒有做過危害朝廷利益的事。說起來,走私通敵、販賣軍事禁物給瓦剌,可比兵部丟失機密文件重要多了,怎麼不見有人去管呢?」
他所稱「走私通敵」,即指當今權宦王振為了私利走私、肆意破壞明廷邊防的行為。王振貪暴納賄,鎮守大同的監軍宦官郭敬是其親信,每年私自製造大量鋼鐵箭鏃,以王振的名義送給瓦剌。作為回報,瓦剌則派人贈送王振良馬。明朝貢市法嚴禁將鐵鍋、鋼鐵、硝黃等物賣與「番人」,王振如此肆無忌憚地破壞規定,朝中大臣皆畏懼其權勢,無人敢吭一聲。
朱驥聽了楊塤這番話,這才領悟對方所稱「看個笑話」背後的深意,一時間,心底深處竟有些悲涼起來。他亦知王振種種危害國家社稷的行為,卻沒有勇氣像手下校尉王永心那樣挺身而出,是不是也稱得上「尸位素餐」呢?
正鬱鬱滿懷時,忽有人叫道:「朱驥兄,你怎麼在這裡?」卻是巡城御史邢宥。他也不多及寒暄,逕直告道:「我剛剛巡邏中城時,收到匿名投書,稱兀良哈已與瓦剌、韃靼勾結,意圖大舉侵明。這次入貢的兀良哈使者,其實是瓦剌也先專程來探聽我大明虛實的奸細。」
元朝勢力退出中原後,蒙古各部落開始分裂,黃金家族[6]的地位也日益衰落,雖然威望猶存,卻再無實權。到「馬上天子」明成祖朱棣即位的時候,蒙古已經分裂為兀良哈、韃靼和瓦剌三部,各自為政,其中以韃靼實力最強。
兀良哈部散居在遼河、西遼河、老哈河流域[7]一帶,靠近中原,實力相對比較弱,在洪武年間就已經內附中原。明太祖朱元璋在兀良哈部設立朵顏三衛,劃歸第十七子寧王朱權統轄。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時,寧王朱權被兄長用計挾持,其部下兵馬亦併入了燕軍。朵顏三衛騎兵精悍驍勇,在朱棣奪得皇位的過程中立下赫赫戰功。朱棣為了報答兀良哈三衛之恩,曾許諾將寧王朱權的封地大寧轉封給三衛之部落首領。但朱棣當上皇帝後,已經決定要將明朝京師由南京遷往北京,這樣,大寧的地理位置就顯得相當重要,不能輕易許於外人之手。朱棣遲遲沒有兌現當初諾言,招來朵顏三衛部落首領的不滿,由此埋下了禍根。
韃靼部以和林[8]為中心,活動在鄂嫩河、克魯倫河流域以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勢力最強,是明廷的主要威脅。瓦剌部主要駐牧地在科布多河、額爾齊斯河流域及其以南的準噶爾盆地附近。
北元自元順帝之孫脫古思帖木兒之後,繼位稱帝者先後有恩克卓哩克圖、額勒伯克、坤帖木三代。這些人都是蒙古黃金家族成員,在名義上保持了元帝國的正統。永樂元年(1403年),韃靼別部首領鬼力赤篡奪了北元黃金家族帝位,廢除「大元」國號,改國號為「韃靼」,自稱為韃靼可汗。
鬼力赤改大元為韃靼後,韃靼內部以及蒙古各部落之間的紛爭加劇,進入白熱化的狀態。當時韃靼內部有太師右丞相馬兒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孫台、太保樞密知院阿魯台等勢力,相互角鬥。鬼力赤自立為韃靼可汗後,瓦剌部首領猛可帖木兒也很不服氣,為了在稱號上凌駕於鬼力赤的「韃靼可汗」之上,更是自稱「瓦剌王」。因而韃靼可汗鬼力赤同時面臨著深重的內憂與外患。
不久,瓦剌部猛可帖木兒和韃靼部阿魯台聯軍,共同夾攻鬼力赤。阿魯台一舉殺死了鬼力赤,擁立元宗室本雅失裡為韃靼可汗。本雅失裡是坤帖兒之弟,出身黃金家族,算是名正言順的汗位人選。阿魯台則自任太師,把持大權。
永樂初年,中原剛剛結束「靖難之役」,明成祖朱棣新即帝位,不欲大動兵戈,真心希望北部邊境安定,便積極派遣使者與韃靼修好,表達「講好修睦」的願望。但韃靼忙於內訌,對此沒有任何回應。阿魯台掌權後,乾脆斷絕了與明朝的一切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