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李惜兒搖頭道:「我是來找仝先生的。」
  朱驥一怔,不及多問,便見到丘濬引著眾人走進堂來,忙道:「我朋友到了,得空再去教坊司找你。」
  仝寅叫道:「朱指揮,你我今日因『同等』而相識,可謂有緣。我贈你一句話,你今日只是為慶賀朋友金榜題名而來,切莫多管閒事。」
  朱驥不解其意,也不便回應,只朝李惜兒點了點頭,便轉身去迎朋友。
  丘濬見到朱驥,招呼了一聲,笑道:「我是主人,反倒遲了。」
  朱驥問道:「珊瑚呢?」丘濬道:「她和珠娘在後面。」
  朱驥走出幾步,再度回過頭去,卻見李惜兒與仝寅正竊竊密語,似是交談甚歡,疑心李惜兒要找仝寅占卜,可又不便多問,只好先跟隨丘濬等人上樓。
  雖然是喜宴,丘濬卻不想大張聲勢,只邀請了少數幾個朋友。除了吳瑾、吳珊瑚兄妹、朱驥和蒯玉珠外,國子監同窗只邀請了林鶚、楊集二人。
  林鶚已於景泰二年(1451年)中進士,目下官任監察御史,因鐵面無私而大名鼎鼎,號稱「舉以總三法司奏按」。楊集則與丘濬同榜中進士,昔日同學,又成同年,喜上加喜。
  監察御史鍾同及禮部郎中章綸也在受邀之列,二人均是林鶚同僚,因此而與丘濬結為好友。
  當然也不是沒有遺憾,丘濬同鄉好友邢宥正以御史身份巡按遼東,人不在北京,無法參加今日的宴會[3]。
  另外還有一位貴客——衍聖公弟子源西河。現任第五十八代衍聖公孔彥縉自永樂八年(1410年)便襲封衍聖公,而今年事已高,獨生愛子孔承慶又已病逝,長孫孔宏緒才只有幾歲,便命最得意的弟子源西河長駐京師衍聖公府,專事應付處理朝廷事務。
  衍聖公府比鄰國丈孫忠府邸,源西河沒事的時候,常常去找孫國丈飲酒聊天。而土木堡之變後,孫忠亦經歷著巨大的失意。尤其外孫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曾外孫朱見深不再是太子後,常有校尉上門滋事,設法盤剝孫府財物。源西河每每見到,均挺身而出,厲聲呵斥對方。他是衍聖公在京師的代表,連皇帝都禮讓三分,校尉也不得不就此退去。孫忠很是感慨,時常戲稱自己是落魄的太上國丈。
  丘濬在國子監就讀多年,這次能高中進士,最感激前後兩位國子監祭酒——李時勉和蕭鎡。尤其是李時勉,在被大宦官王振戴枷示眾後,便主動辭官回鄉,然依舊不忘寫信勉勵昔日學生。其人已在土木堡之變後不久因傷痛國事而過世,丘濬追憶其音容笑貌,時常感懷涕泣。他也格外感激當年仗義營救恩師的國丈孫忠,時常上門拜訪探視,如此倒與源西河相熟起來,結為了好友。而今孫忠病重,不能親身來金桂樓向丘濬道賀,源西河便身兼兩種身份出席,同時代表他自己和孫忠,還攜帶了兩份禮物。
  吳珊瑚兄長吳瑾已襲封恭順侯。他提前到了金桂樓,早已安排妥當。只出了一點兒小意外,丘濬定的包廳剛好在司禮監太監王瑤隔壁,吳瑾因小事跟王瑤手下爭了幾句,但王瑤到後,認出了吳瑾,另一名大宦官京營監軍曹吉祥又與吳瑾同在京營為官,算是同僚,雙方各讓一步,也就算了。
  丘濬見賓客差不多已經到齊,便請諸人就座。楊集笑道:「不等新娘子了嗎?」丘濬道:「珊瑚說了,讓我們先開席,不必等她和珠娘。」
  話音剛落,便聽到門前有人哈哈笑道:「可算是趕上了。」卻是楊塤到了。
  朱驥登時大喜,忙上前握住好友雙手,問道:「楊兄何時從蘇州回來的?」
  楊塤笑道:「剛剛。我聽說丘兄金榜題名,今日在金桂樓擺宴慶賀,便不請自來了。」
  丘濬忙道:「楊匠官大駕光臨,正求之不得。今日珊瑚還念叨過,說要是楊匠官和蘇娘都在京師就好了。」
  楊塤道:「珊瑚娘子和蘇台交情好,互相念叨是正常的。但珊瑚娘子念叨我,一定是想請我給她新房刷漆吧?」
  眾人見他說得風趣,均笑了起來。
  朱驥問道:「蘇娘可還好?」楊塤笑道:「她很好,剛剛又生了個大胖小子。」
  眾人聞言,忙齊聲道賀。
  源西河笑道:「既是如此,楊匠官膝下已有一子一女,兒女雙全,還捨得離開嬌妻愛兒嗎?」
  楊塤搖頭道:「沒辦法,誰叫我是匠戶呢?朝廷連下了兩道詔書,命我必須盡快趕回京師,不然以抗旨論處。」
  吳瑾道:「朝廷急召楊匠官回朝,應該是為修繕太廟一事。」
  楊塤笑道:「公事回頭再說,喝酒要緊。」
  林鶚笑道:「楊匠官,你臉上多了這道傷疤,非但不難看,還平添了幾分英武之氣。」
  楊塤笑道:「多謝林御史褒獎,我妻子蘇台也這麼說。我在蘇州跟人口角,旁人一見我臉上刀疤,便立即嚇得退讓三分。每每與人爭執獲勝,我便格外感謝當年那壞人朱公子在我臉上來了這麼一刀。」
  眾人聞言,無不哈哈大笑。丘濬請楊塤入席坐下,便命開席。
  金桂樓之所以聲名在外,主要是菜式精緻,都做成了花樣。菜名也取得風雅吉利,比如「花好月圓」「大展宏圖」之類,是以格外為士人所喜。眾人知道吳珊瑚是蒙古女子,不拘禮法,也不等她,先自開席暢飲。
  酒過三巡,不免又議及時勢來。眾人因朱驥在錦衣衛任職,不便提及目下京城熱議的復儲一事,只談瓦剌新可汗,即前瓦剌太師也先。
  此前瓦剌內部三大首領太師也先、可汗脫脫不花、阿剌知院紛爭不斷,尤以也先與脫脫不花矛盾最為激烈——
  脫脫不花是元室嫡裔,蒙古名義上的可汗,但自也先父親脫懽起,蒙古大權就落到了瓦剌太師手裡。脫脫不花不甘心徒居虛名之位,想真正復興其蒙古宗主的地位,自進攻北京失利後,便單獨向明朝派遣貢使,想取得明廷支持,至少是名義上的認可。明廷亦想利用脫脫不花來削弱也先的勢力,對脫脫不花所派遣的使臣,宴勞賜賞要遠遠優厚於也先的使臣,故意厚此薄彼,使之互生猜忌。果然,也先和脫脫不花的矛盾越來越深。
  瓦剌三大首領中,也先因得專權,兵力最強。脫脫不花雖名為可汗,兵力較少,阿剌知院兵力更少。三大首領外親內疏,聯兵南侵時,利多歸也先,有害則均受,因而矛盾重重。
  當時脫脫不花所立太子非正妻之子,而其正妻是也先之姊。為了自身利益,也先希望脫脫不花改立姊姊的兒子做太子,為此特意邀請脫脫不花及諸部落首領在明安哈剌舉行會盟,商議蒙古太子的問題。脫脫不花因為勢力不及也先,也不敢公然得罪對方,遂應邀前來。
  就在這次會盟上,早有安排的也先忽然率軍攻打脫脫不花。脫脫不花沒有任何準備,一敗塗地,只率領部屬十餘人逃往兀良哈部,想去依靠沙不丹。沙不丹曾是脫脫不花的岳父,女兒曾嫁脫脫不花,但卻被脫脫不花遺棄。沙不丹本來為女兒之事惱恨脫脫不花,加上畏懼也先的勢力,非但沒有收留脫脫不花,還殺死了他,將其首級砍下,獻給也先。
  脫脫不花一死,也先乘勝威脅諸部,東及建州、兀良哈,西及赤斤蒙古、哈密諸衛,一時又恢復了昔日威風。
  此時蒙古已無可汗,也先便乾脆自立為可汗,年號添元,以示繼承元朝之大統。並於不久前派遣使者到明朝來朝聘,文書上稱「大元田盛[4]可汗」。書稱:「往者元朝受天命成為夷夏之主,今我已得其位,擁有國土和人民,並得傳國玉璽,敬請遣使修好。」
  此傳國玉璽即為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父子窮兵黷武、費盡心機想得到的「受命於天,既壽永昌」之玉璽。明廷見事已至此,不得不優禮厚幣答報,回書上稱「瓦剌可汗」,等於正式承認了也先的可汗地位。
  楊塤久在江南,少聞北方之事,聽說也先最近稱汗,很是驚訝,道:「聽說只有黃金家族成員才能當可汗,也先不是因沒有資格,之前才立脫脫不花為可汗的嗎?雖然不是他親手殺人,脫脫不花卻也是因為他而死,蒙古部眾如何還能服他?」
  吳瑾是蒙古人,熟知蒙古習俗,道:「也先只是暫且以武力壓服蒙古諸部,並沒有真正贏得人心。他這可汗之位,怕是坐不長久。」
  丘濬道:「這也先也是太貪慕虛名,其實他只要立脫脫不花與其姊之子為可汗,便名正言順,而他自己還能繼續掌握大權。」
  鍾同搖頭道:「這可不是虛名,這關係到留名青史的問題。唐代武則天自高宗時代起便已經完全掌握了朝政大權,最終還不是要自己過一回皇帝癮,不惜以婦人之身篡位登基?」
  楊集道:「既然也先不能服眾,日後瓦剌內部矛盾更重,對我大明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正閉門議事,門扇忽被撞開,眾人先是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這才舒了一口氣。
  進來的卻是今日主角之一吳珊瑚,她明顯精心修飾打扮過,但臉上妝容卻因為汗水涔涔而弄得花了。
  朱驥首先站起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吳珊瑚急道:「玉珠……玉珠出了事。」
  眾人一愣,忽聽到外面有人喊道:「強盜,有強盜!」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