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會是地主牽著的那個小孩嗎?我撥開雜草稍微靠近了一點,突然發現,在墓前插著香燭燒盡的小棍,地上還有一些被風吹雨淋,早已腐爛的紙錢。
第五十一章 .無名墳墓
  這說明,有人曾到這裡祭拜過,並且是不久之前。這個墓的墓頂,石頭的顏色等,都明顯比其他的墓要新一些,所以我斷定,這個小小的墳墓,是這七八個墓裡,最末一個修建的。
  這個發現讓我有些興奮,因為自打到了這裡以後,那個地主牽著的小男孩到底是誰一直讓我苦思無解,而問了田德平這樣的老村民,也都不知道。於是此刻我開始固執地以為,我找到的這個墳墓,就是那個小孩的墳墓。
  在農村有著這樣一個習俗,如果一個孩子未成年就死去,稱之為「夭折」。而夭折的孩子通常會被老人形容成上輩子修為不夠,沒能夠完整的修成今生為人,所以始終是長不大的。於是在處理小孩子的喪事的時候,農村流傳著非常多的劣習。
  例如水葬,放在竹排上順水而下,翻沉在水裡就算是投胎了,殊不知這樣做對亡魂極其不好,生生地把一個鬼魂束縛在水裡,與世隔絕,不見天日。還有一種則是帶到山林裡隨便挖坑埋了,之所以要在山林,也是為了不見天日,且山林裡的墳墓難以尋找,活著的人不容易找到墳墓,漸漸也就淡了牽掛。
  等等劣習,在對待兒童的亡魂上,是極為不公平的。而眼前這個墳墓,雖然和其他大墓葬在一起,但是也沒有刻碑,意味著這個孩子是無名無姓之人,這樣的孩子即便是有一個好端端的墳墓,到了城隍,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城隍不收,走又走不了,回又回不去,自然而然的,也就變了孤魂野鬼,從此以後都在周圍晃蕩,直到有一天耗盡了自身,從此魂飛魄散。
  我問田德平,這個小小的墳墓,可能就是你女兒看到的那個小孩子的墳,你知道這裡頭埋的是誰嗎?田德平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地主是家中獨子,娶了老婆,自己也有孩子,但是當初他們是一起離開的村子,走的時候那孩子還活生生的,而且是個女孩。早在地主離開村子以前,這個小墓就已經在了,只是咱們山裡人見識少,只知道這是墳墓,卻沒想過埋著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不過田德平說,雖然如此,但他可以幫我去問問別人,這裡的農田是村裡的一個村民在耕種,他認識這個村民,可以去叫來打聽打聽。我看了看天色,當下的時間差不多是下午4點多,距離天黑還有差不多兩個小時,於是我想這樣也不錯,如果這個村民知道一些情況,可以節省我不少時間,起碼節省了我自己去費心調查的時間,於是我答應了田德平,讓他去幫我把那位村民請來。
  在等待田德平的時間裡,整個墓群和山上,就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兵馬香已經燒盡,兵馬也算完成了使命把我帶到了下一個線索跟前。山上沒有水源,所以我也沒辦法再用水碗查一次這個墓究竟是不是那個小孩子的墓,只能在一邊踱步走來走去,以此打發時間。
  好在村裡人的腳程都比較快,不久田德平就帶著一個稍微年長的村民過來了,這個村民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身體還算健朗。田德平簡單介紹了一下,只不過他並沒有告訴村民我是修道之人。於是我問了下那個小墳墓的情況,看看村民知道點什麼,村民告訴我,這裡的墳平日裡都是他在幫忙整理雜草,簡單打掃,只是最近這幾年就一直沒工夫專門來做,而那個最小的墳墓,自己到是看到過有人在每年的十月初一,都會來祭拜。
  十月初一,那是寒衣節。在有些地方又稱之為「寒食節」。是每年給亡人送御寒衣物的日子,因為天氣轉涼,害怕亡人沒有衣物過冬。寒衣節跟清明、中元並列為中國民間三大祭拜亡人的日子,通常在這一天會到亡人的墓前,燒去一些紙糊的衣服鞋襪。
  我問這個村民,來祭拜的那個人是村裡的人嗎?現在還能夠找到嗎?村民說就是村裡的人,是田某某家的寡婦,解放前她和她丈夫一個是給這地主放馬的馬伕,一個是在地主家做事的女僕。我又問他,那這個墳墓裡,埋的是什麼人,就是那個寡婦的丈夫嗎?村民搖搖頭說不是的,他的丈夫在另外的地方埋葬,這個墳裡,聽說是一個半大的小孩。
  如此一來,墓主人的身份就被我確認了,正是那個地主牽著的小孩。從田氏姐妹的形容來看,這個小孩穿著破爛,是窮苦人家,那為什麼這樣的孩子會跟地主這種大戶人家的前人埋在一起?地主的鬼魂是來找田小芳報仇的,為什麼又牽著這個孩子的鬼魂?這個寡婦只是在地主家幫傭過,原本沒理由來上墳祭拜,而既然她來了,為什麼又單單只祭拜這一個墳墓,別的墳墓都不聞不問?
  我雖然年紀小,沒見過太多這種家長裡短,但我也不難想像得出,假如沒有猜錯的話,墳墓的孩子,應該就是這個寡婦的孩子。而這個孩子的爹,應該就是那個地主!
  舊社會的地主階層,很多都會有類似的情況。而且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裡,鄉村地主倘若有個三妻四妾的,也是比較正常的一件事。說不定這個地主哪天就跟家裡的女傭看對了眼,然後生下了一個小孩,但卻礙於家族顏面無法給這個孩子家族的身份,只能讓女傭當做沒爹的孩子來撫養。而後來孩子夭折了,但那終究是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個男丁,所以就跟家族的前人葬在一起,不過孩子雖然歸了祖宗位,但卻依然是無名無分的,於是連墓碑也沒有雕刻。
  如此一來,就一切都能夠說得通了。地主的鬼魂回到這裡,並始終在這附近徘徊,必然他心裡也是在意這個孩子的。
  當下時間漸晚,算上下山的時間,到村裡差不多天也快黑了。於是我謝過了村民,就跟田德平一起下了山,一來是我需要證實我的猜測,假如去年那個寡婦還來給孩子祭拜過的話,那她一定會心疼孩子的亡魂遊離在外,更不要提是跟一個吊死鬼在一起了。二來是我就算膽大,也不敢天黑後在黑漆漆的墳地裡待著,那種安靜詭異的氣氛我在第一次跟著師父去挖修女墓的時候就已經領教過一次。
  下山後在村民的帶領下,找到了那個寡婦的家。那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我們靠近的時候,她正在做飯。田德平告訴我這寡婦是隨了夫姓,所以也姓田,但本來姓什麼誰也不知道,據說是當年逃難的時候,就留在了村子裡,當時收留她的,就是那個地主。她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也是村裡的農民。我猜想,這個兒子,應該就是寡婦和亡夫的孩子,也是墳墓裡那個孩子的同母異父兄弟。
  村裡人都認識田德平,於是他就上前去表明了來意,並簡單介紹了我。聽到我問起那個墳墓的事,寡婦有些警惕。我覺得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欺騙她比較好,於是也就老老實實說了我在調查的事情以及我的職業,只不過我並未提到田家女兒發生的事。
  聽我這麼說,寡婦手裡抓著自己的衣擺,久久都沒有說話,似乎是在考慮到底該不該相信我說的內容。為了讓她不再懷疑,我就把田家小女兒對這個小孩的形象描述,又轉述給了寡婦聽。寡婦聽了以後,微微顫抖著雙手,開始默默擦眼淚。她輕輕地說道,難怪我每年都給他燒衣服,他還是常常到夢裡來找我,說自己冷,說自己餓。
  她的這句話,相當於承認了那個孩子就是她自己的兒子,也基本上證實了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這個孩子本來就是夭折,沒名沒分的早就成了孤魂野鬼,雖然地主對這個孩子應該也沒有惡意,但地主終究是吊死鬼,兩個鬼魂湊在一起,實際上是會相互影響的,這對孩子本身來說,也非常不好,因為地主是自殺而死,從死亡之時算起,每隔7日就會重演一次自己死亡時候的慘狀,久而久之,怨氣會越來越重,到時候這個明明無害的小孩子,也就很難說了。
  如果要帶走這個小孩的鬼魂,其實並不難,假設它自己不會反抗的話,我只需要一件屬於它的東西,稍加法事即可將它收為兵馬,從此在我的壇下修煉,假以時日也可以超脫。只是這地主的鬼魂未必會讓我這麼做。於是我對寡婦說,我這次來,就是要幫忙讓你孩子早日超生,你是否還留有他生前的東西?寡婦說還有一個素銀的平安鎖,這就是當初自己生下孩子的時候,地主偷偷托人送來的,說是讓孩子帶著,好長大。
  說完她就走進屋裡,隔了一會就拿出來一個用花布包起來的首飾,打開一看,是一個掛在嬰兒脖子上的如意鎖,已經黃裡發黑了。我告訴寡婦,這個東西請讓我暫且保管,等我送走了你家孩子,我再來歸還。寡婦卻搖搖頭說不用歸還了,送走了他,這把鎖就麻煩你幫我埋在他的墓前吧。
  辭別寡婦,今晚只能在田德平家裡再住一夜了。晚飯後躺在床上琢磨著次日該從什麼方向著手解決,眼前的情況已經基本上清楚完整了,只需要把這兩個鬼魂帶走即可。地主的鬼魂畢竟難度較大,所以我決定第二天到了墳前,先提前布下一個鎮,將地主和小孩子隔絕開來,讓我有時間帶走小孩子的亡魂。雖然如此一來必然會再度激怒地主,但也由不得那麼多了。
  累了一天,我很快就睡著了。可是睡到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陣輕微的觸動而驚醒。那種感覺好像是有一隻小蟲子在我的鼻樑上爬動。我的房間裡沒有窗戶,但是點燈的開關就在床頭邊的牆上,於是我迷迷糊糊順手就開了燈,這一開不要緊,差點把我屎尿都給嚇出來。
  一個倒三角眼,臉色鐵青,頭戴著地主小圓帽的男人,眉毛高挑,瞇著眼露出僵硬的笑容,眼角的皮膚因為刻意的笑臉而顯出不少皺紋。他的嘴巴微微張著,伸出一根長長的舌頭,正在舔著我的鼻尖…
第五十二章 .幾十秒鐘
  「師父,鬼到底長什麼樣啊?」幾年前剛拜師的時候,這是我問過師父的一個問題。
  「它們啊,和我們人看上去差不多。」那個時候,師父是這樣回答我的。
  可是此時此刻,我再一次覺得師父騙了我。眼前的這張臉,雖然有人形,模樣雖然怪異,但如果放到平時,我也可能只會認為那是人在扮鬼臉而已。人從睡眠到清醒的狀態,中間需要有一個緩衝過渡的,但此刻我卻絲毫沒有,那一瞬間,我因為驚嚇的關係,從胸腔到膀胱,幾乎所有內臟都產生了一種驟然緊縮的感覺,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把那張臉推開,而我的手卻明明白白地從它的頭上貫穿而過,伴隨而來的,還有不久前,第一次用紫微諱打那個鬼臉老太婆的時候,傳來的那種使不上力的觸感,以及類似漏電般輕微的酥麻。
  藉著順勢一推的力,我一下子就從床上滾了下來,如果不是這突然的驚嚇,我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動作可以如此敏捷。落地後的我來不及細想,別說穿衣服了,連鞋都顧不上穿,我瘋了似的打開門朝著戶外逃跑。
  我是修道之人,我本來沒理由這樣逃跑的,但是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要跑,那一刻好像自己的身體並不受大腦的控制,或者大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在逃跑的路上了。這很慫,我知道,於是很快我也因為自己的慫而付出了代價。
  我的房間門外就是堂屋,堂屋的縱深大約有六七米,離開這間屋子的大門,就在這六七米的盡頭處。當我衝到門口,手忙腳亂地想去打開扣住門的木門栓,卻因為不熟悉這道門的開法,我試了很久都沒有成功。就在這個時候,我只穿了內褲的下半身突然傳來一陣陰冷。
  這種陰冷的感覺,和寒冷是完全的兩個概念。寒冷的時候,通常是因為氣溫過低,空氣的流動造成皮膚出現冷的感覺,是從外到內的一種傳遞。但是陰冷卻恰恰相反,當這種感覺出現時候,往往沒有這樣的過程,而是突然一個瞬間,且是從內而外在傳遞。這種感覺就有點像一個患了類風濕的人,每到天將降雨的時候,關節處總會傳來那種絲絲分明的痛感一般。
  當下我也稍微清醒了一點,我知道此刻下半身的的陰冷意味著什麼,明明不想去知道,眼睛還是不受控制地望向了我的腳。堂屋很暗,關上門連月光都沒有,理論上來說,此刻我低頭查看,也只能看見一團漆黑,但我卻發現一個七八歲大小、衣衫破爛的小男孩,正屁股坐在我的左腳背上,手腳環抱扣住了我的左腿。它的頭,角度詭異地偏著,為的是能夠在抱住我腳的同時還能正面看著我,它看上去很瘦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不眨眼地盯著我。
  原本黑漆漆的堂屋裡,我是不應該看見這一幕的,但是小男孩的身上似乎發著一股淡淡的、青白色的光,又或者說是因為它的臉和身子太過發白,導致我在黑暗中也能明顯區分,但又一點毫無疑問,此刻我看見了它,是因為它「希望」讓我看見它。
  於是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亡命蹬腿運動,雖然看上去這小孩子坐在我腳上,但我卻完全感覺不到它的重量,倒是那種陰冷的感覺一直在持續著,以至於我每次用力蹬腿,都好像要把自己的腳給甩斷一般。突然匡噹一聲,因為運動幅度太大,我一腳就踢到了堂屋的門檻上。
  在寒冷的冬天,手腳都處於一個半凍僵的狀態,這個時候若是撞到什麼堅硬的物品,疼痛的感覺遠勝於其他任何季節。而我那一腳,恰恰又是我左腳的小拇指,是我最無法自由活動一個指頭,那種鑽心的痛感直衝大腦,無法控制地出現一種想流淚的感覺,那一瞬間,好多小時候的事都想了起來。
  眼看甩不掉它,它的神態和姿勢都未曾改變。情急之下我也只能動粗了,我逃得匆忙,所有工具都還扔在房間裡,於是沒有辦法,我張開嘴,忍痛咬破了我右手的中指,用指血在左手掌心書下紫微諱,還來不及念誦幾次護身的咒文,就結結實實一掌朝著小男孩的頭頂打了過去。
  在劈打向它的時候,我心裡出現一種即將得勝的快感,同時也是一種殺意。可就在掌心距離它一寸左右,小男孩突然鬆開了我的腳,手腳並用地逃開了,它移動的感覺也讓我覺得不合常理,像是黑白膠片電影機遇到了卡頓,前一瞬它還在我腳下,下一瞬卻在距離我一米之外了,而兩個瞬間之間,只留下一個一閃而過、卻又清楚分明的鬼影的拖拽感。
  我無心追打它,此刻我只想快點逃離這間屋子,因為只有到了戶外,我才能夠活動開手腳,夜裡的星光月光雖然無法讓我看個分明但至少我可以區分周圍的輪廓,地方大了,即便我要躲閃,我也不至於像在屋裡那樣處處遇到障礙物。於是我繼續撓著門,好不容易終於打開了門,我一個俯衝,用近乎於餓狗搶屎的姿勢,就撲向了門外的小院子。
  倒地之後,我心裡鬆了一口氣,這個時候我的腦子基本上已經清醒了過來,我知道此刻我面臨著怎樣的危險,只不過我來不及去思考為什麼這兩個鬼會突然在深夜找到我,就立刻一個翻身面朝著門,手腳並用地背著身子往後挪動了幾步。
  映著戶外微弱的光線,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地死死盯住屋子的門,隨著我動作的停止,夜晚那種詭異的安靜此刻在我的腦子裡顯得格外清晰,只怕是任何一點輕微的聲響,都會被我聽見,這時,從門內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緩慢的、吱吱嘎嘎的聲音。
  這種聲音有點像一個老舊的木門,在開合的時候發出的那種難聽的聲音。我確定那聲音就是從門的地方傳出來的,我死死地盯著,眼睛在黑暗的環境下也漸漸適應了,看得也越來越清楚,只見那門內慢慢浮現了一雙腳,懸空大約半米多高,腳跟對著我,腳趾朝著屋內,伴隨著那吱嘎的聲響,腳懸空輕輕左右搖晃著。
  我知道,那雙腳就是那個地主,而此刻我眼前看到的,就是他上吊時候的樣子。接著那吱嘎聲漸漸停了下來,那雙腳也停止了擺動,不過卻慢慢地、逆時針方向,朝著我轉動了過來。
  半圈之後,腳尖對準了我停了下來,一雙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手一動不動,也許是因為衣服顏色的關係,它的手顯得格外蒼白。在門楣上方被擋住的部分,就是這個地主的上半身,儘管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和表情,但剛才被驚醒的時候,那張臉已經如同烙印一般刻在腦子裡了。它沒有動,我也不敢動。並非我不想逃,而是我知道我若是逃,它一定會追,這樣我就被動了,還不如保持現狀,就這麼默默地對峙著。
  就在這個時候,從一尺來高的門檻後面,冒起來一個青白色小男孩的腦袋,下半臉被門檻遮擋了,但從門檻的高度來計算,它的身體此刻我難以相信是一種怎樣的扭曲狀態。它就這麼看著我,一動不動。
  適才的這一系列過程,在我的感覺裡,似乎是過了很長時間,但實際上,也許只有三四十秒。我這一系列劇烈的響動,自然吵醒了屋裡的所有人,就在我聽見田德平大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並打開門的聲音傳來後,上吊的地主和門檻下的小男孩,突然之間好像煙霧一樣,消散不見了。
《司徒山空傳》